第114章 揭開底牌
當天邊最後一絲混沌被晨曦的微明吞噬之後,莊嚴的禮號便回響在未央宮中。所有人知道,今日又是漢室召開朝會的一天。
漢朝禮製,五日一常朝,如這般接連三日開朝的事件,雖算不上空前,卻也令滿朝大臣心有不耐了。可畢竟掛念著天下的黎庶,朝廷又幾乎相當換了一新朝,所有事件千頭萬緒。這些大臣縱然心有抱怨,可仍舊都還抱著以天下蒼生為己任的心境步入前殿。
畢竟,昨日天下一番振聾發聵的言辭,深深刺激到了他們心底那顆惶恐已至灰敗的心,使得他們的報國之心,仿佛春日破土而出的禾苗。
然而,當他們今日看到那一臉陰翳的天子,帶著他們熟悉而又陌生的孤鷙坐在龍椅上時,他們的心驀然便翻動了一分——通過這些時日的熟悉,他們已經對這位喜怒無常卻又頗有心計的少年天子,越發地忌憚起來。
今日這個朝會,說不得要比昨日還要嚴酷。
這是所有大臣的心聲。
並且,之後劉協一番先聲奪人的動作,立時讓他們明白,前些年在董卓手下練就的敏銳直覺,果然還是十分準確的。
按照尋常流程,朝會當是百官列席完畢,天子升座,百官拜見之後,才進入正式的議題。可今日未待百官向天子見禮,劉協便冷冷地一揮手,憤然將一捧竹簡摔在了玉階之上:“涼州羌胡前日兵進鹹陽,朕為何今日才得到呈報?!十萬涼州羌胡入關中,究竟所欲為何,諸位有誰能與朕說個明白?!”
此言一出,滿殿皆驚。唯獨立在劉協身後的鍾繇和楊修兩人看得清楚,那捧攤開的竹簡上,根本一絲墨跡都無。可在劉協龍威震懾之下,卻沒人敢朝玉階上那竹簡上看那麽一眼。七十多歲主掌兵事的老太尉馬日磾羞愧不已,顫巍巍出席跪立在地道:“陛下,老臣無能,如此驚天之事竟毫無耳聞,實在罪該萬死。”
劉協卻不理會馬日磾,鋒芒直指道:“朕今日動怒,於馬公無關。朕縱然再糊塗,亦知朝廷如今由司徒王公獨掌大權,兵書戰報皆送往尚書台才傳達各府。王司徒,今日之事,你可有何話說?!”
王允怎麽也沒想到,今日朝會一開始,天子竟會如此這般責難自己,大有君臣之間撕破臉的氣忿。可無奈劉協所言之事非但屬實,且還是他一人親手謀劃。諸般種種,讓你如何解釋?
更何況,他昨日其實已和呂布做下一事,期待拿將朝堂之上周旋以實現他心中所謀,想不到劉協今日率先發難,讓他一時窮於應對。
“王公,你也是朝廷宿老,事有輕重緩急,你當分得清楚。可自從你錄尚書事以來,兩日朝會之上,討論的皆是細枝末節,朕讓你安定大局,你就是這般安定的嗎?”
聽聞這話,王允的臉上不由閃過一絲羞惱。他堂堂朝廷宿老,又是組製當中承天順禮監守國事的輔政大臣,更兼誅董大功在身。此等威勢,隻可一鼓作氣節節攀升方可如日中天,可一連三日來,他的威勢在劉協幾番連消帶打之下,幾乎快要蕩然無存。
假若隻是這樣,王允也不會這般羞惱。可他又是個自視過高之人,偏偏劉協每每責難他之處,皆立在正理之上,讓他根本無從反駁。這種的感覺,就好像自己陷身一片粘稠的泥潭當中,自己每行一步,劉協便在前方看著笑話……這樣的屈辱,讓他如何不惱怒?
王允實在想不通,到底這位天子真的一無所知,還是每步都謀定而後動?涼州羌胡一事,他自忖做得天衣無縫,朝廷各衙各府皆無人知曉,可天子又是從何處知道的此事?
王允真的想不通,一連三日的受挫,讓他的心神在劉協率先發難之時已然大亂。唯有聽聞劉協問詢涼州諸部一事後,王允才疲於應對地找到一處突破口,跪拜在地回道:“陛下錯怪老臣了,老臣自得陛下托付大事之後,日夜殫精竭慮,唯恐辜負陛下期望。涼州諸部之事,老臣之前絕口不提,便是因為董賊新除,萬事興艾,朝廷若大張旗鼓改弦易轍,必然使得涼州諸部人心惶惶。”
“哦?”劉協淡淡斜了王允一眼,淺酌了一口禦案上的茶水,怒氣似乎消解了一些。
“陛下,萬物皆有序,靜為陰,動為陽,陰陽調和,天下方能大治,此乃老子無為勝有為之精髓。前番朝廷誅殺董賊,已為大動,此下當以靜製,漢室方能淡泊以致遠。”
“如此說來,朕難道要等著涼州諸部殺上長安來,靠著王公幾句‘以靜製動’之法,就能令其卸鞍解馬、歸順朝廷不成?”劉協的手輕輕覆在了禦案之上,很顯然,他剛剛消解一些的怒氣又被王允激了起來。隻待王允下一句不合自己心思,那隻手就可能重重拍在禦案之上。
然而,這個時候,王允似乎已經恢複了鎮定,掌控了大局。他微微起身,露出一絲久違的自得笑容,道:“陛下畢竟年輕,還未胸有丘壑的沉穩。您或許不知,就在昨夜,涼州諸部已遣人來長安……”
“果真如此?”劉協雙眼一亮,身子都傾在了禦案之上,這個動作倒符合他十二歲少年的靈動,激動說道:“那涼州諸部使者如今何在?他來長安,可是為求赦令?王公神機妙算,此事又當如何處之?”
王允驕矜的神色在劉協一連串的問話當中凝固了,是啊,涼州諸部使者前來請求赦免一事,又該如何處置?昨夜他可是義正言辭地叱喝了涼州諸部使臣,言稱涼州諸部這等叛亂之人罪不可恕,隻待今日朝廷陛下雷霆詔令,好讓他們死心。可如今,假如朝廷不同意赦免他們,那之前自己一番什麽‘以靜製動’的言論,又該如何自圓其說?
然而,未待王允思慮周全,劉協卻又開口道:“快將涼州諸部的使臣帶上來,懸在朕心中這塊心病,今日終於可得安寧了。”
王允愣愣看著劉協這一連串舉動,驀然感覺劉協所為似乎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刻意。恍然之間,他隱隱覺得,自己好像又被劉協涮了一回。不錯,他上來便以涼州羌胡之事責難自己,令自己方寸失守,隨後好似不經意間引出涼州羌胡之事,逼得自己不得不將昨夜涼州諸部來府求赦之事在朝堂上道出,偏偏自己還以為得計,高談闊論老莊無為之術……
可是,涼州諸部來使之事,並未驚動長安,天子又是從何得知的?此事若再與涼州羌胡之事聯係起來,那豈不是說,天子對自己的一舉一動,皆了如指掌?自己的府中,難道還安插著天子的密間?!
這個想法一如抽絲剝繭般層層展現在王允的腦中,立時讓王允的心神如同遭受狂風暴雨洗禮般被摧殘地支離破碎,他眉宇之間不知不覺滴出了一絲冷汗。再回首望著禦座上那個十二歲純淨如赤子一般的少年,心如寒冷冬夜。
偏偏這一瞬,劉協亦然瞥向了王允,兩人的目光在朝堂上一接觸。王允頓時感到到了如千刀剮身的冰寒,他幾乎下意識地逃出視線,不敢與劉協對視。而劉協眼中那絲精芒悄悄隱滅之後,心底也發出了一聲無奈的歎息:底牌,還是被王允揭開了,以後這朝堂之上,他不可能這般盡占先機了。
‘所以,就在今日,讓一切該處理完的事,都處理完吧。’劉協暗暗對自己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