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呂布的春天
劉協雖然笑了,但笑得其實有些艱苦。畢竟,剛才那一番做作,看似風光,實質上卻更像一個孩童撒潑耍賴,將自己的底牌暴露在了滿朝重臣麵前。
可是,他卻不得不那樣做。並且,還特意挑選在了一個旁人毫無預兆的時機。
因為,隻有那樣,他才能出其不意地刹住朝堂上這種令他誌向難抒的風氣。這些士大夫們,都將他們自己想得太高了。甚至,他們根本都沒意識到董卓究竟是怎麽死的,上來一門心思便接受了這個既成事實,大搖大擺地開始分享這份果實。
黃琬那番無意的話,其實就是這些人內心所想的外顯。他們不以功勞論英雄,隻以品節彰顯自己的存在。甚至,他們根本忽略了劉協這位漢室天子,又想開啟漢室朝堂上永遠不會停止、也永遠解決不了問題這等誇誇其談模式。
王允也屬於這一類人,嚴格來說,他比這種人更可惡。他表麵上以退為進,盛讚劉協,不過是為了自己的所謀鋪路而已。他明知昨夜呂布那等犯上的行徑、更知他私闖郿塢,無視君命之事,卻刻意用春秋口法忽略曲解。劉協雖然不知道王允究竟想要為何,但這絕不是什麽忠君敬君的作法。
由此,劉協必須在這些人誌得意滿、不及防備的時候,打出自己手中的底牌,叱喝甚至羞辱這些大臣,讓他們看清誰才是朝堂上的主角。借此樹立鞏固自己的威信,徹底斷絕那些迂腐自大朝臣一廂情願的想法和打消他們那些所謂名士高潔的虛妄,以一個至少平等的姿態來對待自己。
這般一番所為,結局自然取得了劉協意料當中的成果。可代價卻也是不小的,劉協將這張底牌打出去之後,便將自己暴露在了這些士大夫的對立麵,迫使他不得不自身的皇權來對抗這些分擔著相權的士大夫。這樣名刀真槍的做派,毫無疑問,在帝皇之術當中屬於最下乘也最被動的層次。
可話說回來,能做到這一點,已經很不容易了。畢竟,劉協的年紀和他所處的時代,由不得他如一位真正掌權的天子那般揮灑如意,進退自如。中國曆代朝廷,在沒有進入元明清之前,君主專製尚未步入那等變態的頂峰。此時的劉協,隻是名義上的天子,他做任何事,仍舊需要‘順應天意’的——至少,是經過這些朝臣認同的‘天意’。
“司徒既然以呂將軍有功,朕亦不願多說,隻是不知,司徒欲如何嘉獎呂將軍?”這一段插曲過後,劉協終於將話題拉回原點,開始凝神靜氣、如履薄冰地迎接未知的挑戰。
然而,最令劉協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現了。王允聽到劉協問話之後,那臉上的表情已非文字能形容,可幾經變幻之後,他竟有種荊柯刺秦的決然,開口道:“陛下,呂將軍勞苦功高,已非尋常嘉獎可示朝廷隆恩。若依老臣之見,可晉封呂布為奮武將軍、假節、儀同三司、加溫侯,與三公上卿共參朝政!”
‘嘩’的一聲,整個朝堂徹底炸開了鍋。那些漢官再無一絲威儀可講,紛紛氣憤莫名議論起來。譏諷尋釁之語根本不顧忌王允之耳,個個義憤填膺不已。甚至就連跟王允密謀誅殺董卓的司隸校尉黃琬,也張大了嘴巴,詫異王允竟然會給呂布這個“弑父”之人如此高的賞賜。
劉協這時也被王允氣笑了,他極目眺望著大殿角落那一臉震驚無比的呂布,分明看到呂布本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榮譽打懵了。然而,當他心中這絲荒謬好笑的過後,隨之而來的便是不可抑製的羞惱——因為,王允提議給予呂布的封賞,實在太高了!
首先,奮武將軍——前麵說過,東漢將軍權力重大,地位顯赫,故而朝廷非但輕易不授重號將軍,就連雜號將軍亦不輕授。可王允就偏偏賜予了呂布‘奮武’的稱號,將其提拔到將軍的品級,高出朝中目前所有中郎將一頭。
其次,假節——就是加賜代表皇帝的符節,此後,呂布便有督查全軍的權力,對於違犯軍法的人,更有先斬後奏的大權。
還有,儀同三司——“三司”指的就是太尉、司徒、司空等“三公”,“三公”是朝廷最高品秩的大員,是普天下士人做官的最高目標。呂布一介武人,是當不了三公的。可王允竟然想出了變通之法,當不了沒關係,可以‘儀同三司’啊,就是官位、權力以及辦公機構和屬官都跟三公一樣,按照劉協前世的話說,叫享受三公級待遇。
最後,封溫侯——在曹操違製進位魏公之前,侯爵是官員得封的最高爵位。東漢的侯爵有縣侯、鄉侯、亭侯三級,其中以縣侯最高、鄉侯次之、亭侯最低。溫侯是什麽級別的侯爵呢?是縣侯,也就是最高爵位中的最高級別,可比關羽後來那個“漢壽亭侯”高多了。
另外,劉協還知道,這‘溫侯’本來是董卓打算給王允封的爵位,現在王允竟然拿出來讓給呂布了。
這四項獎賞可以說是恩遇無以複加了,曆史上呂布殺了董卓,王允才給了他這麽高的獎賞,甚至還把自己溫侯的爵位讓出來給了他。可現在,呂布根本沒有殺掉董卓,而王允說這話之前,很是經曆了一場心理鬥爭且明顯萬般無奈的,這就決不僅僅那這麽簡單了。
當然,假如隻是王允給予呂布如此高規格的荒謬封賞,劉協也不會動怒。真正使劉協動怒的是,王允他徹底將劉協推到了呂布的對立麵上!畢竟,他司徒王允提出了這等建議,無論最後百官如何反對,最後還是需他劉協一口否決。如此一來,呂布再無效忠漢室的可能,隻會站在他王允的這一麵!
這等做法,簡直可用陰險狠毒來形容。這一瞬,劉協驀然升出一股難以抑製的殺氣,深恨王允其心可誅!
可就在這股殺氣勃然醞釀的時候,劉協極難地向王允處瞟了一眼。就是這一眼,令劉協心中的殺氣頓時凝滯,隻化作一股難以名狀的驚愕。因為這一刻,不少上卿忠臣已然跳將出來,幾乎將王允罵了個狗血淋頭。然而,王允卻隻如一尊鐵鑄的人一般,呆呆站立在朝堂之上,滿眼悲愴彷徨的期許,銀白的須發似乎也在眾人飛來的惡語中,顯得蒼白憔悴不已。
這一瞬,劉協恍然從王允身上看到了一種受盡千夫所指、寧願背負千古罵名,亦要舍身成仁的悲壯。
這樣的奇怪的感覺,使得劉協艱難地壓下了心頭的怒火,不敢以一己好惡而妄下論斷。他驀然環顧整個朝廷,真心期許可以找到一名可與他分憂解惑之人,讓他可以撥開朝堂上這等重重迷障,看清幕後真正的景象。
然而,一如之前,他根本毫無所獲。
此刻的朝堂,又回複到了他最不願看到的那種隻有爭論、隻有駁斥叫喧卻永遠解決不了問題的吵鬧。這一刻,他能做的,隻有一個十分可悲的選擇。
可就在他準備宣布擱置此事,改日再議的時候,大殿外黃門侍郎鍾繇突然入殿,開口向劉協說道:“陛下,皇甫將軍、朱將軍奉命而歸,請求覲見。”
按照漢製,皇甫嵩和朱儁身為中郎將,是有資格參讚朝會的。不過,這兩人的身份卻有些尷尬,雖然昨夜兩人明確高呼自己乃漢中郎將,但問題是,皇甫嵩那中郎將可是頂著人家蔡邕的官職,那金印其實是劉協試驗自己武藝,從蔡府中偷出來的;至於朱儁,則更尷尬,他雖被董卓征召入朝,但卻在中牟拉了一支起義軍,從名義上講,這個時候,他其實是個白身。故此,兩人才需要鍾繇這位傳達室大爺前來通報請示。
不過,這也僅僅是個形式而已。這兩人的威望,足以令滿朝大臣放下口誅筆伐王允之事,紛紛等待劉協的回複。
而劉協看著鍾繇那一張愁眉不展的臉,已然有所預感:這兩人此時歸來,可不是什麽好時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