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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止欲將

  “陛下,若想有一支強軍,練兵治軍方為首要……”徐榮當然不可能知道劉協那一本正經的臉色之後,其實已經開始想入非非了。他此時最深恨的,是恨上蒼,為何直到漢室如此分崩離析的時候,才賜予漢室這樣一位明曉大局的少年天子。越想到這些,徐榮心中的急迫便愈加迫切,他滔滔不絕,恨不得將肚子裏的兵書韜略一股腦塞入劉協的腦袋當中。


  甚至,為了讓劉協真切理解他所說的這些,他還搬出了眼前的例子深入淺出令劉協明白。


  “陛下,練兵治軍之道基本便是如此,這般之後,方是排兵布陣、戰場殺伐、攻城退守……嗯,陛下或許對此還不明悉,末將說一事,不知陛下可否猜出其中原委?”徐榮最後都開始出題了,道:“末將聽聞皇甫老將軍愛兵如子,每次安營紮寨,他總是等將官安排已定才搭設自己的中軍大帳。用飯的時候,也是等大家都分發已畢,才自己吃飯。可是朱儁老將軍卻不然,每次埋鍋造飯之時,他總是第一個吃第一個喝,並且還是躲在自己營帳大吃大喝。然兩位老將軍皆是漢室宿將,帶兵治軍本事亦然不相伯仲,士兵皆盡死力效命,陛下覺得此乃何故?”


  “這?……”劉協穿越高精尖人才,天文地理、五行八作幾乎上知五百、下曉千年。可對於這個十分專業的問題,他卻半點思路都沒有。狠狠抓了抓腦袋之後,除了找回當初上學時被老師提問時的窘迫驚慌之感外,仍舊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幸好徐榮不是劉協當初那答不出問題就一臉鄙夷的老師,見劉協似乎是有心聽了,但確實不像是統兵大將的材料,也就釋然笑笑道:“陛下不必如此,人無完人,陛下當好漢室天子、縱橫捭闔天下便好,這等領兵殺敵、蕩平乾坤之事,就由末將這等老革為陛下代勞。末將在此立誓,縱身九死,亦絕不負陛下、不負漢室!”


  這句話,劉協猛然雙目一睜,緊緊看向了徐榮。而這一刻,徐榮也才突然發覺,自己竟毫無顧忌地說出了那等平日當中最為虛偽套路,但在此時卻異常敏感真切之言。不過,奇怪的是,當他發現劉協那震驚的眼神後,他感覺自己沒有一絲後悔,反而猶如吐出了胸中塊壘一般,輕鬆暢快至極。甚至,全身驀然都湧入了一股奇妙的力量,驅使著那幾乎都開始僵硬的身體,煥發出勃勃的生機,渴望著再一次躍上戰馬,建功立業。


  於是,這一刻,兩人彼此明白了對方的心後,哈哈大笑起來。


  “陛下有心涉略兵事,末將感慨莫名。然此事並非一朝一夕可以達成,末將曾寫過一篇孫子兵法注解,陛下若是喜歡看,就拿去翻翻,若是不喜歡,隨意丟在哪裏也無所謂。”


  說罷徐榮指了指案頭那一大堆竹簡。劉協走過去打開看時,隻見第一句寫的是“昔者,梁君將攻邯鄲,使將軍龐涓、帶甲八萬至茬丘……”這居然是孫臏兵法的注解。


  孫臏兵法,乃是中國十大兵書之一,比起他爺爺孫武來,孫臏的兵法更注重細節,對各種戰陣的描寫,對各種戰場環境不同的應對,車戰、騎戰、步戰、水戰等各種戰法都有細致的說明。


  劉協不由向徐榮深施了一禮:“多謝徐將軍。”這本書,他真的隻是會偶爾翻翻,但也不會隨便丟棄。送給徐晃,估計徐晃會將心窩子都掏給自己的。


  徐榮微微一笑,不再言語。


  談話至此,劉協知道自己該識趣而退了。不過,他可不是那種會帶著疑問最後連覺都睡不著的人,所以,在準備離去之前,他矯情地搓著手向徐榮問道:“徐將軍,那皇甫將軍和朱將軍的治軍……朱將軍未必是那種不愛兵之人吧?為何他有好事總是搶在兵將前麵,皇甫將軍為何總是最後想到自己?這其中定然有所奧妙吧?”


  徐榮聞言,臉色更喜,這說明劉協剛才果然不是敷衍自己,而是真心想了解兵家之事。故此,他正了正顏色,捋著自己頜下虎須說道:“陛下,皇甫將軍所為,不僅僅是愛兵之舉,而朱將軍所為,亦然更有深意。”


  “先說皇甫將軍吧。”劉協有些糊塗,但興趣更濃。


  “皇甫將軍治軍,用的乃是‘止欲將’之道。”徐榮望著劉協,循循解釋道:“太公《六韜》有雲‘軍皆定次,將乃就舍;炊者皆熟,將乃就食;軍不舉火,將亦不舉,名曰止欲將’。陛下沒聽說過吧?”


  劉協愈發汗顏,隻能任由徐榮眼中的欣慰向一絲失望開始轉變,他大概猜得出徐榮的心理活動。畢竟,因為此時他今日一切的所為和此刻的無知,讓徐榮由遽然接受欣喜後,不由自主又向現實而擔憂。


  “所謂止欲將,為的不僅僅是在軍兵之中樹立好名聲,更為的是身體力行。皇甫將軍畢竟已是沙場宿將,不可能同士兵一般上陣衝鋒在前,所以要想辦法身體力行,親自體驗一下饑渴、勞累的感覺,這樣他才能掂量出當兵的還有多大的體力。”


  “還有這麽一層道理?”


  “陛下可能有所不知,皇甫將軍與兵同食的同時,還會時刻觀察軍兵吃飯時的樣子和飯量。如此一來,軍中士兵的狀況,他舉一便可反三,進而了如指掌。”


  劉協不禁咋舌,連觀察吃飯都有這麽多講究,想至此又迫不及待問徐榮:“那朱老將軍為什麽反其道而行之呢?”


  “這就是朱將軍的高明之處了。”說道朱儁,徐榮感懷地笑了笑:“皇甫嵩身高八尺相貌堂堂,又是名將之後,他行止欲之法,滿營官兵皆要稱頌。但是,朱將軍那等人卻萬不能用。”


  “為什麽?”


  徐榮肅容回道:“陛下,朱將軍身高不足六尺,相貌不及中人,出身不過衙門小吏。本就沒什麽威望可言,倘若身體力行隻會更顯平庸瑣碎。那樣誰還能敬他?誰還能怕他?他又如何還能統帥三軍?所以,朱將軍必然要自己把自己的地位抬起來,無需身體力行,隻差心腹之人探知全軍上下之情。他萬事不親臨而萬事皆知,士兵就會敬他懼他,以為朱將軍深不可測,不敢有絲毫違拗。”


  說到最後,徐榮忍不住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陛下,治軍打仗靠的是這裏。說白了就是馭人之術。楊雄《法言》有雲,‘下者用力,中者用智,上者用人!’”


  劉協眼前豁然開朗。


  “故此,孫子曰‘因敵變化,不為事先,動輒相隨’,其實陛下大可不必拘泥兵書教條,更不可照本宣科按圖索驥。隻要陛下可審時度勢,那仗你愛怎麽打就怎麽打,兵你愛怎麽帶就怎麽帶!大可隨機應變隨心所欲。繼而延伸開來,治國平天下,亦然如此!”


  “徐將軍……”劉協愣愣聽完此言,真真深恨自己為何今日才見到徐榮。不過,也幸好他今日來了,才讓劉協此番滿載而歸。


  唯一可惜的是,徐榮最後表現地實在有些急迫了,不知不覺間,他便將自己對劉協的期望化作了愛之深、責之切,生生將自己擅長的統兵治軍範疇延伸到了政治範疇。而那個範疇,可是劉協的長項。


  劉協終於抓住了自己可以瀟灑離去、隻留下一片雲彩的機會。他高深莫測地笑了笑,給徐榮出了一個難題:“徐將軍,你剛才所言,朕銘記五內。隻是,你或許沒有意識到,你剛才所說的,都是治軍之術,還未到道的層麵。假如,有朝一日,你這般善於治軍之人,手下的兵馬遇上了城外的關西大軍,您有把握還能讓這些士兵聽從你的號令嗎?”


  “這?……”徐榮登時色變,他是個嚴謹的人,一下便聽出了劉協的言外之意。而假如真的有那麽一天,他恐怕的確不能保證手下的兵士如膂臂使。


  因為,這個時代的官軍,還是全民皆兵的體製。他的部下與城外關西大軍,均乃涼州之人。一旦刀兵相見,他的治軍之術在中國千年來基於地域而形成的羈絆麵前而言,便會變的十分單薄脆弱,兵士叛逃嘩變的凶險將指數級上升。


  一想到這個,徐榮頭上的冷汗竟涔涔而下,而再看劉協時,卻發現不知何時,劉協早已不見人影。


  終於歎息一聲之後,徐榮的臉色變的比劉協來時更為愁痛。這一刻,他甚至期望劉協從未來過這座營盤,因為劉協毫無疑問在自己的天平增添了砝碼,但那砝碼卻深深壓在了徐榮的心上,令他感到呼吸似乎都難以為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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