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盲殤(一)
大家“噓!”一聲,不再言語。
有人小聲說:“別說了,都美和老公來了。”
兩人挑著擔子,聽到了人們的議論,進也難,退也難,隻好裝作什麽都沒聽見,仰著頭小跑到自家曬位。放下擔子,兩人臉緊繃著,沒有做聲。空氣像凝固了一樣,曬場氣氛尷尬緊張。
聚攏的人們散開去,翻曬自家的稻穀。
下午,天空晴朗,沒有一絲雲朵,陽光火辣。
王宗良家碾米機轟隆隆響個不停,不少人聚在碾房排隊打米。
王福富說,天氣廣播預報了,今天太陽大,後天就降雨。這兩天抓緊給冒苗的甘蔗施肥,等天下雨了,雨水一澆灌,甘蔗就猛竄,長得快。
全家人下地給甘蔗補肥。王立軍發燒了,不上學,上午跟妹妹麗麗玩半天,午飯後一直睡著。王媽放心不下,她帶著麗麗進廚房,撤掉柴火,取出藥煲,把滾燙的感冒藥倒入碗裏晾幹,準備灌入塑料瓶。昨天,王立軍就咳嗽不止,還發燒。晚上跟覃大鳳抓了兩副藥,昨晚開始煎服,煮一次分兩次喝。早上喝藥後,咳嗽減了很多。
王麗麗看見花貓總喜歡圍在身邊,對奶奶說:“奶奶,花貓是不是發燒了?它圍著藥煲轉,要不要給它喝點藥呢?”
“傻孩子,花貓愛黏人,就像麗麗愛黏奶奶一樣。哥哥發燒才喝藥,花貓不喝藥。”
灌好藥,扭緊蓋,王媽把藥瓶放在堂屋一張靠牆桌麵,衝裏屋的老奶奶說:“媽,軍軍的藥煮好了,放桌麵的瓶子裏。放晚學的時候,倒一半給軍軍喝。記得啊。”
老奶奶走出來,應聲說:“記得了,放學鈴聲響就喝,喝一半。”
王媽拿上工具,一路快走,追趕先出發的人。
太陽很大。知了躲樹上“吱吱吱——”地歡唱,像開演唱會一般,這邊一停,那邊又起。
張宏和都美加入曬場,大家不再接著剛才的話題,曬場上沉靜下來。人們加緊翻稻穀,讓陽光曬得透徹。
秦老四的女人想起一個新聞,饒有興趣地對大夥說:“你們知道嗎?上個街天,龍源村有人開拖拉機上街,撞死人家一頭仔牛。聽說答應陪人家很多錢,派出所才放他出來。”
“現在的年輕人騎車開車貪快。好端端的牛仔就給撞死了,可惜。知道陪多少錢嗎?”
“不知道,沒說。”
大家一陣感歎。
有人過來誇都美的晚稻穀粒長,色澤亮。
都美客氣地搭腔:“都一樣。”然後,兩人隻顧埋頭幹活。
回潤的晚稻翻曬兩個鍾頭就行。張宏和都美反複翻著稻穀,太陽好像不走一樣,時間過得很漫長。好不容易熬到太陽偏西,兩人急急收攏稻穀,趁熱挑往碾房打米。
都美還是讓張宏走在前麵。現在,隻要是到人多的地方,她心裏莫名生出一種恐懼,生怕聽到人家在背後說什麽不該聽的話。
碾米機轟隆隆地響。四五個婦女在碾房排隊打米,機器聲嗡嗡震動著屋裏的空氣,她們在大聲地談論著什麽。
聽到人們聚在一起談論,都美的心提了起來,心跳加速,手腳變涼。
“龍源村就有一戶人家,女人三十歲了沒生娃。人家說,就是年輕時候隨人太多,墮了幾次胎,弄壞了身子。”
“你知道都美為什麽生不下娃嗎?”
“依我看,都美許是因為墮過胎,生不了娃。”
“年輕人不能太貪歡。”
“哈哈哈!”大夥心領神會笑起來。
張宏和都美挑著稻穀走到門邊,沒有人發現。兩人依稀聽到後麵的議論,聲聲像箭一樣,穿過隆隆的機器聲,直鑽入耳。張宏怒著嘴,大聲咳嗽。屋裏人才發覺,門口站著兩個挑擔的人,竟然是張宏和都美。幾個人急忙止住談笑,臉上殘留著來不及撤換的尷尬笑容。
“二哥,你來了。”王福貴正倒穀入槽,見大家突然靜下來,回頭瞥見張宏兩人,忙打圓場問道。
“嗯,打米。”張宏也不多說,直直挑籮筐進碾房,等都美卸下擔子,兩人拿扁擔橫架筐上,坐扁擔上休息。
機器繼續轟鳴。屋裏的空氣僵硬,隆隆的發動機震顫著每個人的心房。
王衛財老婆首先打破沉鬱的氣氛,她走過來抓一把都美擔子裏的稻穀,說:“都美的穀粒還熱著,剛曬過吧,曬熱的稻穀打米好,不易碎,成粒。”聲調很不自然。
都美臉上熱熱的,不想作答。張宏見都美不做聲,說:“嗯,成粒。”回答簡潔幹脆。
屋裏發動機隆隆不停,空氣震顫。
終於輪到張宏打米,他倆也不說話,取過籮筐遞近王福貴,默默地看他一勺一勺倒入機槽。時間過得很慢。
米打好了,兩人還是默不出聲,挑起籮筐逃出碾房。在他們身後,又傳來一陣哄笑。
太陽西下,幾塊巨大的雲朵靜靜地臥在天邊,霞光染紅它的四周,雲朵灰藍,顯得很詭秘,好像後麵藏著什麽。
“當!當當!”小學放學的鍾聲響了。屋裏傳來王立軍輕輕的咳嗽。老奶奶記起媳婦的話,叫上曾孫女麗麗,一起到堂屋取中藥。“喵嗷!”花貓從後麵竄到人前,興奮地叫著。到桌前,花貓敏捷地一躍,跳上桌麵。老奶奶剛要伸手拿藥瓶,花貓撒嬌用身體往她手臂一蹭,藥瓶滾落桌底。它見有東西落下,急忙縱身撲下去,絆倒王媽藏在桌底牆根的一個瓶子。
老奶奶彎腰撿起瓶,旋開蓋,倒一半到口盅。再扭緊蓋子,放桌麵上。
“藥臭!”麗麗皺眉說道。
“中藥就是難聞。”老奶奶說。
“軍軍,好點了嗎?還咳嗽不咳嗽?”她一邊問著,一邊小心拿著口盅,走近床前。
“老奶奶,我頭不暈了,就是咳嗽。”王立軍坐起身,揉揉眼睛說。
“來,喝完藥就好!”老奶奶把口盅遞到王立軍嘴邊。
“喵嗷!”花貓厲聲叫,跳上床。五婆嚇一跳,手一抖,灑出一點藥水。
“老奶奶,好臭!”王麗麗一邊喊,一邊趕走花貓。
“苦口良藥,喝了就好。來,快喝下。”
王立軍張嘴一咕嚕,皺眉苦臉地咽下,嗆得想吐:“臭,難喝死了。”
“老奶奶知道,藥苦。好了,睡一陣就好。”老奶奶替他拉好被子。
太陽西墜,天邊血紅血紅的,晚霞染紅天邊。
王福富和莉莉動作快,施完肥,培上土,看到婆婆那邊還有兩畦沒培土,趕過來三人一齊動手,很快就做完了。
莉莉抬頭看天邊雲霞,血樣似的,心裏有一種不安:“王福富,天邊的晚霞怎麽這麽紅?”
王福富平時沒有留意晚霞,隨意應道:“不都是這樣嗎?”
莉莉還是不安:“紅得特別。”
兩人走到地頭芭蕉根旁的水渠洗工具。洗完,莉莉站起身。“嘩啦!”一聲響,嚇她一跳,一張巨大的芭蕉葉斷落身邊。
晚霞映紅了半邊天。張宏都美沒有心情看夕陽,兩人挑著擔子,一路小跑。回到家,都美奔進屋,撲到床上,低低地哭泣。
張宏羞愧地上前安慰。都美朝他身上一陣擂打:“為什麽?為什麽?我做錯什麽了?”叫聲夾著哭聲。
張宏望著淒苦的妻子,心亂如麻。良久,他心一橫,說:“都美,要不,我們找個男人幫助生個娃吧。聽人說,是男人原因生不了娃,女人就跟別的男人要。為了生娃,我不怪你。錯在我,我不怪你。”
都美又是一陣擂打,氣憤地說:“張宏,你瘋了?這話你也說得出嘴?”
“不生娃多難呀!你叫我怎麽辦?為了能生娃,人家都這樣!”
都美跌倒床上,淒厲地叫:“死張宏!我恨你……”然後嗚嗚哭起來。
張宏滿臉羞愧,坐在床前,塌著腰,像散架似的。
王麗麗在老奶奶身邊玩石塊,聽到哥哥嘔吐的聲音,跑進床前看。王立軍口吐白沫,全身顫抖,嘔吐不止。她嚇得大聲叫起來:“老奶奶,哥哥嘔吐了!”
老奶奶快步進來,見王立軍的樣子,急得直嚷嚷:“軍軍,你怎麽了?剛喝了藥,怎麽會這樣?”
王立軍滿頭濕漉漉,冒著豆大的汗。他痛苦地抽搐,連連嘔吐,口冒泡沫,眼裏鼻裏嘴裏咳出血。
老奶奶俯下身,用被角擦拭他的嘴、臉,急得哭起來,轉而大聲喊叫:“不好了!來人了!”
聲音被碾房轟隆隆的機器聲淹沒。王福貴和一些人在碾房忙碌,誰也聽不見。
陶曉偉收工回來早,一人在房裏看書。大姐二姐在廚房做晚飯。他隱約聽到有人喊叫,側耳聽,真切了,是求救聲。他衝門而出,是碾房那邊的求救聲。他一路飛奔,跑進王宗良家。
“什麽事?什麽事?”陶曉偉大聲問著,衝進屋裏,屋裏一股刺鼻的農藥味。
王立軍嘴裏鼻裏流淌著摻雜血跡的汙物,已經奄奄一息。老奶奶趴在床沿,哭喊得幾近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