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秋收
在蓮花村,張學問有一句口頭禪經常掛在嘴上的:生來都是命,半點不由人。
他每次見到陶曉偉笨拙地侍弄農活,都忍不住歎息:
“曉偉,你看,你看,手腳哪裏用得上一點勁?你真不應該幹這農活呀。”
他看到陶曉偉不出聲,繼續叨叨著:“就差不到一年時間,你怎麽就患上甲亢呢?哎,真可惜呀!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都是命啊!”
全村人都替陶曉偉可惜。進入高三畢業班不久,他身體開始出現異樣,莫名其妙冒虛汗,心悸,恐慌,繼而眼瞼臉龐水腫,後來,眼睛漸漸看不清黑板。
家人連忙送他去醫院檢查。結果是他得了甲亢。這是種慢性病,治療時間長,患這種病是不能繼續住校讀書了,陶曉偉隻好黯然休學,回家治療。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破又遇頂頭風。陶家原本就困難,平日裏一家人愁吃愁穿,無計可施。陶曉偉這一病,真是雪上加霜,苦煞了全家。為了給陶曉偉治病,家裏把僅存的一點積蓄全掏空了,還跟鄰居和親戚借了不少債。
此時的陶曉偉飯量增大,患病前,他一頓兩碗飯就飽了,現在,一坐到飯桌前,一連吃了四碗飯,肚子還不飽,眼睛瞅著飯鍋看。
村裏人叫陶曉偉母親做二嫂,她聽別人說過這種病,患甲亢的人營養不夠病灶搶奪,人餓得發慌。她難過地繼續給兒子加飯,既心疼兒子,又心疼糧食。家裏還有其他人經常都吃不飽肚子呀。
陶曉偉雖然吃得多,但渾身虛弱無力,心悸恐慌。
父親陶軍紅看著日漸消沉的兒子,心裏非常沉重。更讓他喘不過氣來的是手頭已經不剩一分錢,還背上不知啥年代才能還清的債。短短兩個月時間,剛過而立的陶軍紅身體就變得佝僂起來。他叮囑陶曉偉在家靜養休息,地裏的活和家務事全分給兩個姐姐和一個弟弟,不讓他沾一點農活,心裏就是想讓兒子盡快好起來,繼續上學。
陶曉偉看著父親消瘦而堅毅的臉龐,聽話地在家裏靜靜呆了一個多月。
忙碌的人心裏容易遲鈍,清閑的人心裏就會敏感。陶曉偉天天看著全家人忙忙碌碌,敏感的內心發現父母憂鬱的眼神,就連上小學的弟弟也失去了往日的歡笑,一臉暗淡。
他坐不住了,每天天沒亮就第一個起來,挑起水桶給水缸加水。水井就在村頭,來回一趟也就是六七分鍾。等到母親起床煮粥的時候,陶曉偉已經把家裏的缸、桶、盆全盛滿水了。
母親心軟嘴硬,責罵了兒子一通,說身體沒好,不要累壞了。可是眼淺,知道兒子的心苦,止不住眼淚在簌簌地流。
天開始朦朦亮。
陶軍紅也起來了,他看到滿缸滿桶的水,心裏明白了。但他什麽都沒說,拉出耕牛吆喝著下地去。
初升的朝陽靜靜地掛在山頭,紅通通的,像熟透的蘋果。涼風習習,帶著一股濕潤和清涼,混合著稻穀的清香。
秋收時節,全村家家戶戶的人來去匆匆,顯得更加忙碌。
連續幾天,天空都是一片深邃蔚藍,太陽金燦燦的。
好天氣呀!全村人開始收晚稻。二嫂帶著兩個姐姐早早就下田割稻穀,中午,父親犁完田地,馬不停蹄地將稻把挑回村邊的曬場。
陶曉偉知道挑稻比挑水的路途坎坷遙遠,擔心父親一個人忙不過來,他撈起工具想跟在父親後麵。父親臉色嚴峻的看向他,微微搖了搖頭。陶曉偉心一沉,不敢再堅持。他隻好到曬場整理場地,將父親挑回來的稻把散開,穀穗朝上,次第擺好,鋪成一個圓形。
下午,曬場熱鬧起來,很多人家把當天收割的稻把挑回曬場,各家在自家位置忙碌著把稻把攤開,然後一個人牽著三五頭牛,站在中間,驅趕著牛圍一個圓圈踏步行走,用牛蹄踩踏稻穗脫粒。
這個工作看著有趣,其實不容易。牽牛的人要時時變換位置,引導牛把所有稻穗踩踏徹底,完全脫粒,同時,時刻留意耕牛表現,堤防耕牛拉屎拉尿,發現耕牛行走腳步變緩,脊背拱起,尾巴上翹,就要趕緊勒住耕牛,吆喝它們停下步伐,飛快地鑽出圈外,拿畚箕水桶伸到牛屁股接住糞尿,不能讓牛的屎尿弄汙了稻穀。
村口的張旺家最早開始牽牛來踩踏脫粒,他家勞力多,人丁旺。張學問仗著學問高,做什麽活總習慣衝前打頭陣。他對自己長房身份很在意,經常誇耀說,從高祖時候起,一路下來身居長房。自己給孫子取名字取得好,長孫張興,幺孫張旺,人興財旺。
今秋第一天收稻,張學問第一個牽著耕牛幫長房兒孫踩稻脫粒。
張學問年齡大,但身骨硬朗,性格和善,他在哪裏,快樂就到哪裏。他熟練地將牽牛繩在左右手間轉換,開心講起了他引以為豪的古典故事,從諸葛亮草船借箭到司馬懿裝瘋賣傻,滔滔不絕。
陶曉偉三叔也在曬場另一端攤開了稻把,正在驅牛轉圈準備進入稻陣,聽到張學問講司馬懿一世精明,最終被死去的諸葛亮以毒液泡書用計毒死的故事,哈哈笑著說:“讀書也會讀死人啊。你們這幫小娃仔聽到了嗎?做人太壞沒有好下場,壞人讀書會讀死人。”
曬場上笑聲此起彼落。
歡笑暫時讓人們忘記了疲勞,忘記了饑餓。全村老少在歡笑聲中送走了忙碌的一天。
到太陽落山的時候,陶家終於將收割的稻把全部挑回了曬場,幸好陶曉偉已經攤好了稻把,陶軍紅趕忙牽來耕牛,快鞭驅趕它們踩踏稻穗。耕牛喘著氣,躲著鞭子,加快了腳步……
陶曉偉將穀耙架在曬場一旁的兩塊巨石上,坐在耙柄休息,等著翻稻穗。巨石原先是用來壓籃球架的,後來,集體解散了,籃球架破損了,木架被人拿去當柴火,巨石扔在場邊,日曬雨淋,黴斑點點。
一直忙碌到深夜十一點鍾,陶曉偉一家才把脫粒的稻稈清理幹淨,將稻穀攏成穀堆,用稻稈覆蓋好。然後一家人疲憊地回到家,一個個都懶得說話,吃飯,洗漱,熄燈休息。
甲亢真是一種慢性病,侵蝕著陶曉偉的健康,也一點一點吞噬了陶曉偉自小滋長的一副壯誌。
足足熬了兩年時間,陶曉偉的病才好下來。
此時,陶家已經無力支撐他複學繼續讀書。長時間的困苦,也銷蝕了陶曉偉的雄心,他不忍心再讓一家人為他受苦。他拾起鋤頭扁擔,收起上學讀書的心,跟上大部分蓮花村年輕人的步伐,下田頭地腳,心甘情願幹起了農活。
還好,現在村裏幹活都是獨家獨戶自己幹,幹快幹慢不要緊,身體強弱沒關係,不像以前集體分組勞動的時候,年老體弱的人總被嫌棄。就像劉江母親,身體不好,生產隊分組沒人要,隊長發怒了,最後都進入婦女隊長這一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