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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第96章

  按照每逢桂卿有大事要辦,尋柳都必然要找個由頭和他大吵一架,一定要把他給憋個半死方才罷休的慣例,他在再一次去湖東區參加公考筆試的這天早上又被她狠狠地有恃無恐地給憋了一頓。


  早上,忙得要死命的早上,是他給其中一個孩子喂的奶,另一個躺在床上等著喂奶,就在喂奶的時候他無意中給母親說了一句什麽話,不巧被媳婦逮住了,當時媳婦陰風陽氣地問了一句:“你喂完奶了?”言外之意便是,“你又和恁娘叨叨什麽的?”


  “怎麽,喂奶的時候就不能說話了嗎?”他直接堵她道。


  他這回是動真氣了,也不為別的,隻為那點癟果僅存的可憐尊嚴,其餘的自然是早就灰飛煙滅,無從尋覓和回憶了,一如逝去的青春和歲月,即不堪回首,也不忍回首。


  “你看著奶瓶了嗎?”她淩空又刺過來一劍,帶著耀眼的寒光,亮瞎了他的一對鈦合金狗眼。


  “我能一眼不錯地一個勁地盯著奶瓶子看嗎?”他賭氣回道。


  他的倔強勁不可名狀地上來了,他決心要發泄一下,這自然是一個昏了頭的可笑舉動,此刻他也管不了那麽多了,遠不像平常的他,多少還有些理智,能考慮得多些。


  “就是你,恐怕也做不到吧?”他接著譏諷道。


  說完這話他便開始暗自慶幸起來,好在孩子沒有嗆奶,不然的話這事可就麻煩了,她絕不會隻是刺撓他兩下就結束的。


  不過,他慶幸得太早了。


  就在此時,隻聽“咣當”一聲巨響,她人還在廚房裏站著呢,就將那把淺綠色的一看就不怎麽結實的塑料馬勺隨手摔在了淡綠色的洗刷盆裏,聽那動靜應該是摔得不輕,這個動靜既嚇住了他,讓他的心一陣狂跳,也嚇住了吃奶的孩子,搞得孩子都沒點聲音了,至於是不是嚇到她老婆婆了,他是不知道的。


  她肯定是不管他的,也是不管孩子的,更不管該死的老婆婆的,他明白這一點,而且是再明白不過了,不需要任何人來提醒。於是他馬上就變得沉默了,並且決心一直沉默下去,絕不再發一言,直到離開這裏。這絕不是為了反抗,他沒有反抗的意思,隻是為了盡快平息眼前的戰火,畢竟旁邊還有母親坐著,在那裏木然地觀戰。


  觀戰者像是一尊歐洲中世紀打造出來的著名雕像,頗具文物價值和審美價值,所有有幸見到它的人都必須得好好地保護它,謹慎地對待它,因為一旦失去了便永不可再生,並且要賠償上一大筆錢,這筆錢當然是他付不起的,窮盡一生也付不起。雕像的眼神有一種怪怪的非常稀有的東西,它既非有機物,也非無機物,看起來半死不活的樣子,其中無喜亦無悲,無同情亦無憐憫,還不如一潭渾濁不堪的連水草都沒法生長的死水顯得親切些。這種可怕的情形自然驚嚇了他,讓他心悸了許久,多年後回憶起來仍免不了膽戰心驚,渾身起滿雞皮疙瘩。


  這尊雕像是誰呀?


  他溫和地逃遁了,像懂事的貓兒一樣,因為別無選擇。


  他在黯然地走下樓梯的時候,就如同走進了一個雖然顯得比較幽暗和混沌,但卻還略微有些溫暖的地下世界,遠離了地上那個被無邊的秩序和規則緊緊包圍著的世界,那個本該充滿七彩光明但實際上卻是黑暗無比和冷酷無情的世界。欄杆是鐵的,還刷著暗紅色的油漆,如久凝的鮮血,樓梯是灰白色的,亦或者是灰黑色的,有些地方還布滿了斑斑痰跡。這些不知形成於何年何月何日的痰跡本應該是很惡心人的,但卻不會無故地惹人傷心,因此倒還顯得可親一些,像是關係不遠也不近的親人,雖是可有可無的親人,但畢竟是親人,而不是仇人。


  這世上有些醉漢會抱著樹沒命地親,就是覺得樹比人好,比人更可親。醉漢的世界或許隻有同為醉漢的人才能懂,沒喝醉酒的旁人萬萬是理解不了的,也是極為鄙視和看不起這種行為的。他當然也曾做過可惡的醉漢,隻是並未去抱著樹親,因為他醉得還不夠徹底。


  將來的他會不會淪為醉鬼,此刻的他是不知道的。


  等到下午他按時回來的時候,尋柳已經悄然換了一副好看的新麵孔,並且這副新麵孔她竟然一直用到了晚上,用到了兩人縱情地享受魚水之歡之後很久很久。他當然覺得很意外,所以剛開始還有些愕然,像個初次見到女人真身的山溝老處男,但表麵上看著依然是一副欣喜若狂的樣子,高興得簡直不要不要的。久違的幸福和浪漫,他不該錯過,更何況他也沒有那個一定要錯過這種好事的毅力和堅心。他也不敢錯過,對於自己喜歡的人,怎麽可以一直冷酷無情呢?


  她也不允許他這樣沒有趣味。


  因為有孩子在,也因為有老人在,他做那事便像和良家婦女在十分危險的地方偷情一樣,欲遮欲掩,欲罷不能的,倒也別有一番樂趣值得珍惜和回味,不同往日裏折騰死狗一般的疲遝感覺。唯一遺憾的是床的質量不好,搖動起來老是吱吱嘎嘎、吱吱嘎嘎地亂響,弄得他根本就不敢動得太厲害,從而壞了相當一部分興致,不能完全地盡情,像想象中的那樣進行。想象中的事情當然是最好的,也是等級最高的,尤其是夫妻間的這種事,可以發揮聰明才智的空間極大,就好比讓大學生去做小學生的試卷,可謂容易極了,也輕鬆極了。


  其實留些遺憾倒也好,下次再補上吧,他愉快地想。


  因為又一次好好地通了她那實實在在的×道,所以又一次好好地通了她那高貴無比的靈魂,張愛玲就曾這樣說過的,所以接下來便是貌似充滿真心真意的無障礙交流了,因為少了幾分敷衍和做作。


  她今天不知道犯了什麽瘋病,竟然這樣好。


  “你見看見恁娘身上穿的新衣裳了嗎?”她微微笑道。


  她的眼睛還是有些迷離和清純,脫不了她天生的弱點和稚氣,其中還頗有些自以為是和得意洋洋的癡與傻。她以為她定然能深深地感動他或者強烈地吸引他,從而讓他死心塌地地跟著她走。


  “噢,看見了,很好看。”他最恨說謊,卻說了謊。


  “真的嗎?”她道,竟信以為真了。


  “真的。”這倒是實話,他閉著眼睛也會如此回答,一副弓馬嫻熟的樣子,像是久經沙場的一員老將了。


  “哎,猜猜多少錢買的。”她道。


  此時的她笑得更加燦爛輝煌了,讓他不禁想起了燈影裏看媳婦這句老話,她還是那麽充滿誘惑力,就和沒穿衣服一樣。


  “嗯,一百多吧。”他咬咬牙回道。


  他知道,她也就肯花這個錢了。


  “哎呀,真讓你一屁給嗤準了!”她笑了,很開心的樣子,果真感動了她自己。


  “一百二,還行吧?”她隨後就說了實話。


  他是不相信這個價格的,因為他被騙過無數次了。


  “中國人民,很行。”他照例應付著,如她從前偶爾諷刺他那樣,拔了什麽就無情的意味,隻是程度上很輕很輕,屬於完全可以饒恕的情況,所以她就順便饒恕了他,裝著什麽也不知道的可愛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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