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部)第84章
桂卿倒了一次城市的公交車,才坐上回青雲的縣際班車,一種體積更大但是空間卻更小的車,和典型的公交車比。這種車上的乘客通常比較奇葩,因為上邊坐的不全是進化得比較先進和文明一些的城裏人。這其中就有一個是位六十來歲的老年農村婦女,她長得比較隨意和率性,穿得比較邋遢和瀟灑,而且一看就是那種特別喜歡說話,特別喜歡諞能的人,即非常不惹人喜的比較低端的江湖人士。
她應該就是靠這個不惹人喜的特點而混飯吃的。
她一上車就開始自言自語地說開了,仿佛身邊的人都正在和她進行著熱烈的討論和交談似的。她這種人從來都是完全不在乎別人的切實感受的,當然也不怎麽在乎她自己的切身感受,因為她的感受根本就不值錢,相應地她也認為別人的感受不值錢,因而所有的話也就跟著不值錢了。不值錢的東西她當然是舍得揮霍和浪費的,所以她嘴裏的話就如同天氣大旱時農村大口井旁用來澆地的噴灌機在噴水一樣,水頭看著挺猛的,其實水資源的利用效率很低很低。
不知道幾時,這位年邁的江湖女俠竟然說到了兒女孝順不孝順的話題,進而又扯到了老年人怎麽怎麽生活不容易的事。說著說著,她竟然咿呀咿呀地開始唱起來了,就像一個矗立在街頭的老叫花子一樣:
六十歲,不算老,腰裏鈔票不能少。
退了休,不能閑,騎著小車到處轉。
帶小孩,加買菜,腰裏得帶百十塊。
如果一天不帶錢,裏孫外孫都會煩。
別人吃啥小孩饞,不花不花幾十元。
到了月頭算一算,又買油,又買鹽,
又買米唻又買麵,還買豬肉和雞蛋,
火腿腸,方便麵,家裏零食不能斷。
交水費,交電費,什麽東西都愣貴。
退休工資那點錢,不到一月全花完。
孫子上了幼兒園,爺爺奶奶沒空閑。
上午送,下午接,好像當年伺候爹。
做老人,真辛苦,每天都起五更鼓。
又刷碗,又刷鍋,晚上睡覺十點多。
年輕人,不管事,每天就愛撅腚睡。
不做飯,不刷鍋,年輕人真沒法說。
你要一說就翻臉,嫌你老人啥都管。
為了照顧這個家,現在老人沒□□法。
起得早,睡得晚,老人吃飯沒正點。
又忙裏,又忙外,孫子孫女還要帶。
帶得不好還不行,兒媳說你不心疼。
星期天,大團圓,買菜花的老人錢。
做飯時候沒人幹,吃飯時候圍一片。
這個吃,那個咽,老人坐在一旁看。
鹹怕鹹,淡怕淡,最怕孩子提意見。
年輕人,悶頭喝,老人不敢亂偎桌。
兒子孫子都吃完,老人臉上露笑顏。
收拾桌子和碗筷,盤子剩了一點菜。
天氣熱,不能擱,剩菜剩湯自己喝。
老年人,受過罪,勤儉節約不浪費。
出力大,吃得孬,為了兒孫把心操。
操心受罪無怨言,轉眼過去二十年。
孫子大學都上完,爺爺花了十幾萬。
孫子外地把班上,爺想孫子見不上。
想念孫子沒法說,臉上還得笑嗬嗬。
東街走,西街轉,街上遇到熟人麵,
不論孫子管不管,還得把他誇一遍。
孫子外地上了班,一月工資好幾千,
一年收入十幾萬,爺爺臉上多體麵。
現在風氣真不管,兒子兒媳是老板。
一切全都顛倒了,老的倒歸少的管。
人到老來不中用,什麽□□活幹不動。
就算兒子有心疼,怎奈兒媳把眼瞪。
跟著兒子吃頓飯,兒媳氣得直瞪眼。
吃飯時,看著碗,千萬別看兒媳臉。
那驢臉,拉得長,嚇得老人想喊娘。
年輕人,聽我說,在家不能隨便作。
我說這話你別怪,娘家婆家一樣待。
我的話,你別煩,人生哪能淨少年?
看看後,想想前,你能年輕多少年?
現在不把老人敬,你到老了咋著弄?
人上年紀把病生,渾身上下都是病。
高血壓,腦血栓,中風不語帶偏癱。
難下炕,難上床,走路都得扶著牆。
嘴又歪,眼又斜,披個棉襖趿拉鞋。
穿著棉襖不扣扣,鼻涕口水一大溜。
身上衣服都發臭,臉上黑灰二指厚。
渾身上下全是油,讓誰看了都難受。
到老得了一身病,針了藥了不能停。
兒娶了,女嫁了,孫子孫女長大了。
幾大任務完成了,也該自己火化了。
勸老人,別發愁,百年之後上壩頭。
壩頭往東八裏半,那邊有個好醫院。
不檢查,不拍片,疑難雜症都會看。
煙囪裏麵冒冒煙,火化場裏走一圈。
大腦炎,腦血栓,中風不語帶偏癱,
治好這些不犯難,一股青煙上了天。
高血壓,冠心病,一把小火去了症。
進去時候百十斤,出來時候一把拎。
挖個坑,一米深,以後再也不操心。
骨灰盒,帶回家,回家再把請帖發。
各家親戚都發到,鄰居幫著來撕孝。
大老總,明白人,請了先生來看林。
這邊集上去買菜,那邊地裏去刨墳。
桌椅板凳往家拉,家裏又把靈棚搭。
靈棚搭得大又寬,一張桌子放中間。
上麵還有大照片,看得大夥心發酸。
供品水果擺放好,酒壺酒盅不能少。
桌子底下燒元寶,都想老的走得好。
跪棚孝子都來到,頭上戴著白孝帽。
兒女們,哭得歡,白綾孝布係腰間。
嘴裏連連喊蒼天,還說爹娘死得寃。
一把鼻涕淚兩行,當初為啥不孝娘?
當初不把父母孝,現在哭得像驢叫。
拳頭砸著棺材板,嘴裏連把蒼天喊。
爹吃苦,娘受罪,哪個孩子心沒愧?
想想前,思思後,一輩一輩沒看透。
哭得再歎有□□用,不如當初多孝敬。
死後哭得嗷嗷叫,不如當初多盡孝。
有的人,更胡鬧,臉上哭,心裏笑。
老東西,不中用,不如早死早幹淨。
哭得天昏地又暗,都是哭給外人看。
親戚朋友都來到,都到家中來吊孝。
門口放個收禮桌,現金最少一百多。
來了樂隊吹嗩呐,兒子孫子把喪發。
來的客人真是多,一個莊上都蓋鍋。
雜菜湯,都想喝,這回又得兩萬多。
我說這話你別怨,人人都有這一天。
九十三,一百三,誰也過不這一關。
同誌們,恁別煩,還有幾句沒說完。
兒女們,待父母,好好孝敬理當然。
天下爹娘養兒女,從來恩情重如山。
父母腿腳不方便,兒女千萬不能煩。
冬天及時添衣被,想著老人怕天寒。
夏天時候天氣熱,蒼蠅蚊子又來犯。
閨女兒子條件好,要給父母安風扇。
爹娘手裏不寬裕,你就給點零花錢。
為人要是不盡孝,兒女就在你眼前。
家庭裏的屋簷事,都是一輩傳一輩。
桂卿一邊聽得津津有味,興趣頗濃,一邊又十分佩服這個老女人的記憶力之好,並不輸眼下的很多年輕人。想想這段長長的說詞,他要背下來恐怕也不是那麽容易的,而這個農村老婦女居然能背得這麽好,確實不簡單。過不多久他進而又想到自己的親爹和親娘,還有自己的親媳婦,不知不覺便有些悲從中來的意思,進而又傷心到不能自己的地步,眼淚也就跟著不能自控了,因而悄悄地流了許多,一如產後大出血的可憐婦女。好在此刻車上的人不是很多,且都集中在了那個老婦女的附近,巴巴地聽著她在那裏賣弄著呢,他才能得以寬慰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