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部)第82章
前後也不過是半個多小時的功夫,等桂卿拿著熱乎的飯菜經過三道門再回到病房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可憐的母親已經被醫護人員用灰白色的約束帶綁在剛才那個房間北邊最中間的病床上了。那是一間有6張病床的大房間,向陽的窗戶上全是很粗的那種不鏽鋼防護欄,其餘5張病床看起來也都有病人住,她們或者躺床上呼呼大睡,或者坐床邊默默地發呆,或者出去到走廊裏溜達著玩去了。
春英的床邊還立著一個高高壯壯的鐵塔般的中年女病人,既像是所有病人的公共保鏢又像是醫院裏養的專業打手,既像是主持正義和維持治安的警察又像站場子收保護費的痞子流氓。此悍婦年紀大約在四十歲左右,雖然長就的一臉橫肉,看著有點嚇人,但是正常人一看就知道那肯定是吃藥吃多了造成的,因為那張臉顯得發白發軟,也沒有什麽韌性和力度。她的頭發呈現出三個顯著的特征,即粗、短、亂,就像個大號的鳥窩一樣,顯得囂張而怪戾。如果單是粗粗淺淺地看一下她的外表的話,那麽這個女人幾乎和好人一樣,但是仔細一瞧就能發現她其實是個標準的愣頭愣腦的人,其性情一定特別彪悍,絕不是個省油的燈,盡管這是在醫院,她也不能想幹嘛就幹嘛。
牢頭獄霸,桂卿的腦海中迅速閃過這個並不經常使用的詞,然後他就意識到這種人應該就是病人裏的頭頭,同時也是醫護人員的助手和工具,幫著他們幹一些管理病人的粗活。等後來時間長了他才慢慢地知道,原來這裏所有能活動的病人都是有所分工的,有的人負責打掃衛生,有的人負責打飯分飯,有的人負責巡視病房和維持秩序,有的人負責管理電視、象棋、撲克牌等娛樂設施,有的人負責管理家屬給病人送的食品或衣服等等,這裏簡直就是一個微縮版的小社會。因為醫護人員畢竟人手有限,而且也確實沒有那麽多精力去管理好這些腦子有問題的病人,所以讓病人管理病人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此刻春英像是睡著了,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和條死狗一般,原先緊緊地捆綁著她四肢的約束帶也已經有些鬆弛了,由此可見她一開始肯定強烈地反抗和掙紮過,隻不過沒有奏效罷了。現在的她甚至連呼吸聲都不怎麽明顯了,就和個典型的植物人一樣。
桂卿猜測母親要麽是被喂完藥或者打完針了,要麽是被旁邊的那個女的給恐嚇住了,要麽是眼見著掙紮或反抗沒有用就選擇放棄了,亦或者是這三種原因都有。他忍痛想道,既然母親已經住進來了,那麽就得聽人家醫院的安排,好好地配合治療,這樣才能爭取早日康複並進而出院,至於她老人家受不受委屈,吃不吃苦,現在已經變得不重要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看病也是這樣。
“護士,我現在能喊俺娘起來吃飯嗎?”他轉臉向隨著他進屋的那個女護士輕聲問道。
“完全可以呀。”護士答道,她的笑容看著很甜。
“那麽,這個綁著的東西,能臨時先去掉嗎?”他又試探著問道,唯恐因為無知和愚蠢破壞了人家這裏的規矩。
“完全沒問題呀,”護士又含笑答複道,仿佛一定要把一股特別溫暖的春風送到他懷裏去一樣,好讓他知道這裏也是好模好樣的醫院,她也是好模好樣的護士,“隻要鬆開之後她不亂動就行,這個帶子主要是約束那些不配合治療的人的,我看恁媽媽的情緒現在也穩定了,應該沒什麽大問題,也可以鬆開了。”
說著,她便開始動手解開綁著春英的那四條灰白色的約束帶,看起來動作很是嫻熟和自然。而旁邊那個女漢子見狀竟然也跟著幫忙解帶子,動作也是非常嫻熟和自然,一看就是經常幹這個活的。
見此情景桂卿便想著,剛才綁他母親的時候估計也是這個女人打的下手或者起的主要作用,不然的話正常人誰能震懾得了一個精神已經崩潰了的而身體上又比較健壯的農村婦女呢?這就好比城市的大商場裏突然跑進來一頭野豬,逛商場的顧客裏有幾個能從容應對的?
帶子已經完全鬆開了,春英才緩緩地睜開渾濁不堪的雙眼,疑惑不解地看了看周圍的世界,然後便完全茫然不知所措了,她隻是呆呆地躺著,仿佛三魂六魄已經全部離開她的身體了。
“俺娘,起來吃點飯吧。”他慢慢地彎下腰,把母親輕輕地扶起來,讓她靠著枕頭斜躺著,然後含淚忍痛道,“我在飯店裏給你炒了兩個菜,都是你平時喜歡吃的。”
“吃飯——”她含混不清地徐徐說道。
此刻她的眼睛裏早就沒有了一星一點的光澤和神采,整個人純粹就是一具喘著氣的行屍走肉,光剩下一個沉重而又輕浮的空殼了。而就是這個空殼也隨時都有可能被迅速地風化掉,從而變成沒有任何顏色的輕飄飄的一堆粉末,隨隨便便就能被一陣隨隨便便的風刮走。
接下來他就老實地守在一邊,眼看著母親蜷縮著身子趴在病床旁邊的那個四方形塑料小桌子上吃飯,並且以為她會吃得很多,因為即使她不喜歡吃這兩個菜,她也會因為不願意浪費而強迫自己吃下去的,這已經是她多年養成的□□慣了。但是,最後她卻隻是草草地吃了幾口菜,同時咬了巴掌那麽大的一點燒餅便不肯再吃了,然後誰也沒理,什麽也沒看,拉開床上的被子蓋在身上倒頭就躺下了。她如冬眠已久的蛇被旁邊爐子裏的火短暫地烤了一下一樣,抬抬菱形的布滿暗花紋的頭,連嘴裏的信子都沒吐,感覺火焰移走了才又重新睡下,又繼續冬眠了。
他突然感覺有一個碩大無比的蠍子把他的心狠狠地蜇了一下,就搖著尾巴瀟灑地跑遠了,然後又來了一群黑黑的大螞蟻,不停歇地輪番啃齧著他那已經被蜇腫了的心,難受得他想吐。但是吐了之後一定會更加難受,所以不能輕易地吐。那些不能吐出來的東西壓在肚子裏如同壓著一大包鐵蒺藜,比吐出來也好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