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部)第78章
前思後想地斟酌了半天,桂卿決心好好地和母親談一次,爭取讓她先去市立二院(精神病院)的門診大體上看看,等到了醫院之後再說怎麽勸她進一步治療的事。至於住不住院,得等醫生看了之後再作決定,總之第一步要做的就是得把母親順利地帶到醫院。為了說得動母親,他謊稱市立二院有他很要好的一位同學,可以先到他那裏的心理門診去谘詢谘詢,讓有名的心理醫生給她瞧瞧,這回去並不一定就要住院。而且他仔細地還告訴母親,市裏二院並不是什麽精神病院,人家那裏什麽病都看,隻不過心理方麵的事情比較拿手一些而已。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左右,他好說歹說才勉強說動母親點頭同意去湖東區的市立二院瞧瞧。當然了,母親在答應跟他去醫院找醫生進行谘詢的同時也聲明了,如果誰想讓她就此住院的話,那她是絕對不會同意的,而且後果肯定會相當嚴重。於是乎,他就陪著母親故作輕鬆地走到村頭去坐小公交車,爭取在午飯前順利趕到醫院。臨行前,父親又從床頭底下掏出一疊並不怎麽板正的錢來,哆哆嗦嗦地交給他,讓他好好地找大夫瞧瞧。那些錢到底是3千還是5千,他覺得已經並不重要了,隻要能交得起最初的住院押金就行,萬事都可以等他回頭之後再想辦法。
到了火車站,下了小公交,又登上了去湖東區的公共汽車,他這個當兒子的心裏才稍微好受了一些。母親隻要肯跟著他去醫院看病,事情就好辦多了,反正到了醫院之後就由不了她了。正當他好不容易才集中精力盤算著到醫院的時候怎麽在母親麵前裝模作樣地說他的同學恰好不在的時候,他的手機突然不知趣地響了起來。
“你在哪了?”來電話的是尋柳,“你幹嘛了?”
“沒幹什麽呀,”他一下子就心慌起來,仿佛剛剛做賊打搶了一樣,原先準備好的台詞都不管用了,“我還能幹什麽?”
“不對,你到底在哪了?”她問,竟然比最厲害的偵探還厲害,一下子就識破了他的謊言,“你趕緊給我說實話!”
“我在公共汽車上了,”他小聲說道,同時一股難以抑製的極為憤怒的烈火瞬間就填滿了他的胸腔,他恨不能一巴掌打爛她的嘴巴,“我領俺娘去鹿墟那邊看看,她這兩天老是想不開,有點不舒服。”
“噢,說你說個大孝子,你還真是個大孝子啊,”她毫不留情地奚落著她,聽筒裏的聲音高得幾乎一個車廂的人都能聽見,“我看你還怪疼恁娘唻,那你明天趕緊搬回北櫻村住去吧!”
“你先別這樣好不好?”他一邊盡量低聲地勸著,一邊拿著手機往旁邊躲了躲,防止被敏感的母親聽到,“你聽我給你解釋。”
“解釋,解釋什麽,又有什麽好解釋的?”她的不良情緒已經到了火冒三丈的凶險程度了,便惡狠狠地對他說道,根本就不考慮一下他的艱難處境,“噢,我這邊有兩個小月窩孩急等著人照顧,她什麽事都沒有,竟然連個屁也不放一聲,跑家走享清福去,她算是什麽老婆婆呀?世間上有她這樣的人嗎?”
“她還覺得她是個人唻!”她接下來罵得更響了,大概就是想讓老婆婆聽見的意思,這是唯一可能的解釋了,“噢,她想不開,她有神經病,那我還想不開,我還有神經病呢,恁老的少的誰又關心過我,誰又想著給我找個醫生看看了?”
“好了,好了,你先別生氣了,我現在不方便給你說這個事,”他回頭看了看表情依然呆滯和恐慌的母親,那個具體的神情實在難以捉摸和把握的母親,然後強忍心頭的悲憤和怒火,咬牙切齒地低聲對她祈求道,“等回頭我再告訴你具體的情況,總而言之一句話,我現在必須得領俺娘去醫院看看,別的我就不多說了——”
“你想領恁娘去看病就領去吧,”她歇斯底裏地說道,語氣裏充滿了刻骨的仇恨和無窮的埋怨,這幾乎就是公開辱罵了,“俺娘幾個的死活以後你也不要再問了,你先把恁娘的病看好就行,等她老人家的徹底病看好了,好讓她使個愣勁地罵你,好大過年就跑你家裏來罵你!”
見對方實在難以溝通,他便強行把電話掛死了。
大巴車在勻速地向西開著,這個點坐車的幾乎都是閑人,以看起來無所事事的渾渾噩噩的中老年乘客為主。他沒向母親解釋剛才是誰打來的電話,因為母親好像已經不在乎這個問題了,大約坐在西去的大巴車上這個行動本身就能治愈她心靈上的疾病。
在重新落座之後他就想,如果從車的前頭跳下去,那會不會被車輪子當場軋死呢?人被大巴車軋死後,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呢?會不會比現在的他還痛苦,還難受,還不知所措?如果一頭撞死在高速行駛的大巴車上,倒不失為一種結局良好的解脫,可是此刻的他卻得不到這種暫時看來較為理想的解脫。
隨著湖東區的不斷接近,他也開始有些理解和同情母親的過激做法了,人要是打心眼裏覺得活著是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活著沒有什麽意義的話,那還真忍不住去想著要結束自己的生命。
“開槍打死自己好像是自殺裏邊比較好的一種方法,看著既痛快又過癮,可惜一般人根本搞不到那種工具,”他索性任由自己隨意地想著,因為隻有這樣他才能略微感覺好受點,“可實質上這種方法不還是讓堅硬的子彈快速地穿過自己的腦袋嗎?這和拿大錘和石塊那樣的硬物直接砸腦袋又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呢?就好比一個巨大的水泥板突然從天而降把人活活地拍扁砸死一樣,看著好像比槍擊難看一些,其實內容都是差不多的,反正人都死了,還在乎什麽好看不好看的……”
“夫妻之間到底有什麽?”他抽空也在反思這一類的問題,這也是他腦子裏揮之不去的東西,他不想也沒辦法,“除了在床上辦事的時候爽一下,還有生孩子以便傳宗接代之外,還有什麽其他的更重要的東西在艱難地維持著夫妻之間的感情嗎?”
“或者說,夫妻之間有所謂真正的生死不渝的感情嗎?”他又換了個角度重新考慮這個問題,希望能從中得出點新意來,“如果有的話,那麽那種真正的感情到底是什麽?又究竟值不值得人拿出大半生的時間和精力去追求和維護它呢?”
“還有,如果是我開車去送俺娘看病,我接了她的電話會不會因為生氣和走神而出車禍?”他又牽三掛四地想下去,根本就停不下來了,好像這樣做有癮一樣,“剛才我甚至都想把手機給砸了,或者一腳踢死那個不懂事的她,所以開車出車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她根本就沒認真地考慮我的切身感受,”他憤憤不平地想道,後悔自己怎麽認識了這樣一位不通人性的千金,“沒考慮到我正在車上小心翼翼地陪著俺娘,甚至是處心積慮地騙著俺娘,更沒考慮到我是費了多大的勁才把俺娘勸動的。她隻是想著要發泄她內心積壓已久的不滿和憤恨,隻圖著她自己心裏痛快,而毫不在意她的老公我心裏的苦衷和難言之隱……”
“看來殺一個人其實根本就不需要用刀,”他隨後又總結道,“隻要在關鍵的時候說上幾句讓這個人心寒和傷心的話就夠了……”
他有理由覺得,要是他的內心不夠堅強的話,剛才接完她的電話之後他就已經死好幾回了。他的心真是在滴血,而且是一滴一滴地往下滴,都滴淌了一路,從青雲滴到湖東區,一直滴到市立二院,直到他的血管裏沒有任何流動的東西可以滴出來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