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部)第53章
有一次午後,奇采和清音都在普通病房的床上睡著了,春英在一旁帶眼照看著,桂卿和尋柳極其難得地到病房南邊的小花園裏走了一會。這個地方他們早就想去了,隻是一直沒心情。
小花園裏有一個和整個大環境一點也不隨相的很大很深的水池子,池子中間有一座造型非常難看的整體呈黃褐色假山,池子裏的水也全幹了,裏麵有幾個小孩子在嬉笑玩耍。有一段帶著天藍色鐵欄杆的曲曲折折的水泥平橋連接著池子的東西兩岸和中間的假山,行人可以通過平橋走到假山跟前。平橋兩邊所有的欄杆上都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小孩尿布,這些尿布被初冬的涼風吹著,也被初冬的殘陽曬著,因此沾染了不少又冷又暖的極為矛盾特質,讓人不禁擔心起那些使用尿布的孩子,他們的屁股是否會舒服。池子南邊有一個葉子已經完全落盡的柿子樹,樹上的枝丫間有一個碩大的鳥窩,就像個早就死掉的野生的大刺蝟一樣,將許多長短不齊的枝條伸出窩外。還有幾棵不高的杏樹,像心不在焉的敷衍了事的吊唁者一樣圍在柿子樹周圍,上麵的葉子基本上都還在堅守著崗位,隻是其中的大半已經開始變黃了,完全沒有了盛夏時的精氣神。在杏林再往南有一棵永遠也長不大的楓樹,大約是因為葉子長得太漂亮了,所以已經被人薅得接近全禿了。
“那天在中醫院我剛生完孩子,”消瘦的小臉上布滿了蒼白之色和疲倦之意的她有意無意地向丈夫問道,“恁爹就趕到醫院的病房裏了,他匆匆忙忙地看了小孩一眼就走了,你知道他當時來幹嘛的嗎?”
“嗤,他還能幹嘛呀?”他故意很快地回道,也希望她能很快地放過他,別老是提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了,“他老人家一下子添了兩個孫女,他來看看孩子和你,這不是應該的嗎?”
“不對,我覺得不是那麽回事,”她將小臉一正,盯著他的眼睛清清楚楚地說道,“他應該不是單純來看孩子和我的。”
她一旦開始機靈起來,就會暫時忘了身上所背負的巨大壓力,關於這一點,他是非常清楚的,所以有時候他也得接受她的刁鑽和古怪。
“你還真是火眼金睛啊,”他不打算把有些情況再瞞下去了,於是有些為難地笑道,他想通過自戕的方式博取她的原諒,“實話告訴你吧,俺達當時是按照俺娘的意思來拿胎盤的。”
“拿胎盤?”她一下子愣住了,又是一個怎麽也沒想到。
“對,當時醫生把一個塑料袋子交給我,說是胎盤。”他老老實實地回道,生怕說了一句瞎話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然後呢?”她仰著臉問道。
“然後我就問醫生了,俺怎麽處理這個東西?”他隻能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了,雖然心裏也開始有點後悔了,“醫生說,你要不打算做成保養品的話,回去找個地方埋了就是。”
“你肯定沒埋!”她麵呈不悅地說道。
“我哪有功夫去埋呀,”他佯裝輕鬆地說道,好像這根本就不是個事,但他最明白這不過是個糊弄人的表象罷了,“所以我就把那個袋子交給俺娘了,然後俺娘又轉手交給俺達了。”
“那恁爹拿回去埋了嗎?”她接著質問道,同時臉色也變得更加難看了,那是他一直都懼怕和不願見到的情景。
“埋了,肯定是埋了!”他有些著急和羞愧地說道,一看就是沒說實話,或者對說的內容把握性不大,“當時的情況是這麽回事:我一看俺達來得這麽巧,我就知道這裏邊可能有問題,所以等我送俺達回去的時候我就直接問他了,你把胎盤拿回去怎麽處理?俺達就說,恁娘打電話叫我來,說是把這個東西先留著。”
“哼,我就知道辦不了好餡子!”她鄙夷道。
“我當時一聽就急了,留著,留著幹什麽?”他趕緊站在她的立場上說話,不然的話下邊就不好處理了,“除了吃掉還能幹什麽嘛?所以我直接就問俺達了,俺娘讓你留著這個東西到底是幹嘛的?難道說她還想吃掉嗎?她吃這個想治什麽病的?這玩意又能治什麽病?”
“隻要她好意思吃,你讓她吃就是了!”他把話說得更加嚴厲和冷酷了,他一定得讓她知道他和她是一個戰壕裏的親密戰友,“她要是想留給別人吃的,那連門都沒有。”
她的心思動了一下,恰似堅冰融化了一點點。
“當時俺達一聽,接著就說實話了,”他輕而易舉地就把自己的老爹給出賣了,隻為在媳婦麵前換取微不足道的轉瞬即逝的一點好,說起來也夠可憐的了,“他說他早就給俺娘說了,我說按照老的風俗習慣給埋了,埋了,她就是不聽,非叫留著不行,你說留著幹嘛?吃了這個東西能上天嗎?”
“嗯,還算恁爹喘點人氣。”她評價道。
“唉,我一聽這話,什麽也不想說了,你說那種情況下我還能說什麽?”他冷笑道,心中的壓力頓時小了不少。
“哼,我就知道恁娘沒那麽好心,她會拿回去給我埋了?”她氣得渾身都已經開始打哆嗦了,所以說起話來連聲音也變了,讓他不能不可憐和同情她,畢竟她說的話還是很在理的,“我身上掉下來的東西,她憑什麽留著吃啊?她那樣做經過我同意了嗎?她事先前給我說一聲了嗎?我今天要是不問,那個東西被她吃到肚子裏去了我都不知道,我肯定會想當然地以為她給我埋了呢。”
“她就是那樣的人,”她又急迫地追加道,眼看著都要快氣不成聲了,他都不忍心再和她說下去了,“什麽事都能幹上來的,我太了解她了,這回可憋死我了,你說說這到底是什麽事呀……”
“她這不是也沒撈著吃嘛,”他苦著臉勸解道,也是沒什麽好辦法了,誰叫他攤上這樣自以為是的母親呢,“俺達這個人我是知道的,他要說拿回去埋了,那肯定就是埋了,這個應該不會錯的。”
“恁爹這個人我相信,問題是恁娘,她要是一心想繞我,瞞著我偷偷地把胎盤吃了,然後就給我說埋了,我怎麽知道呢?”她頗為擔憂和氣憤地說道,講得也很有道理,由不得他不高度重視。
“那倒不至於吧?”他跟著和稀泥道,希望大事能夠化小。
“你說她什麽事幹不上來啊?”她質問道。
他不再言語了,隻好默默地把頭低下去。
“我覺得那也好辦,”悶了好長時間之後他主動出主意道,想替媳婦扳回一局,“你就直接問俺達,問他到底把胎盤埋在哪裏了,他不會說瞎話,一問就知道到底埋還是沒埋。”
“他要是說埋在哪裏哪裏了,”她氣生拉死地賭氣道,“我非讓他扒出來給我看看不可。”
“怎麽,俺達說的話你還不相信嗎?”他激她道,其實是希望她不要那樣做,雖然她那樣做的可能性也不大。
“我相信!”她冷靜地回道,在極短的時間內她的理智就完全戰勝了情感,這讓他感覺放心不少。
“你說說啊,咱這邊孩子的情況還不知道回腚朝哪呢,她那邊竟然還能想著把胎盤留著吃,我真不知道她的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你說她這不是有神經病嗎?”剛剛平靜了才十幾秒的功夫,她就又一次提到了這個煩心事,“我真想不明白,她的心怎麽就那麽毒的呢?”
“唉,我也沒想到會有這個事呀,”他不禁感歎道,心裏也是煩得要命,但又不好明說什麽,說到底還是自己一家人做得不對,“我腦子裏根本就沒這一塊,我覺得既然人家醫生讓咱埋,那咱就找個合適的地方埋了唄,哪裏想著吃的事啊。”
“我當時隻是尋思了一下,”他又回憶道,純粹是想寬慰她一下的意思,而不是想惹惱她,“無論埋哪裏都得埋深一點,省得被什麽東西再扒出來吃了,那就不好了。我本來還想著提醒一下俺達呢,後來一忙也就把這個茬給忘了。”
“行,在最後的關鍵時刻,”她帶著些許慶幸的口氣說道,其實也是傷心透頂了,她真沒什麽好期待的了,“你竟然還沒忘了問他怎麽處理的,還算你沒糊塗到家,你要是一直不問,那就徹底拉倒了,等恁娘把那個東西吃肚子裏去,你殺了她也沒用了,對吧?”
“唉,有道理。”他嘴上如此回答著,心裏還是煩得要命,覺得母親的做法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兒媳婦身上掉下來的東西,她當老婆婆怎麽能背著兒媳婦給吃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