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部)第42章
“行,俺舅,俺都聽你老人家的,你說怎麽辦就怎麽辦,俺絕不打一個愣。”秦元象一邊假惺惺地說著,一邊狡猾地猜意到這最難過的一關基本上就算是過去了,因為老舅已經開始收場了,正應了“事大事小,到時候自了”那句老話。
“行,恁看著怎麽好就怎麽辦吧,”老舅終於極不耐煩地極不心甘地發話了,他確實看夠腳下這幫家夥了,他們平時都是什麽尿性,他這個當舅舅的自然是非常了解的了,“反正事情已經這樣了,說再多也沒什麽用了,也不能把恁幾個都槍斃了——”。
一想到一年多以前外甥媳婦也因為過得不順心而喝農藥死了,這個老舅就更沒心思再理會眼前的這些個狗東西了,所以他現在隻好吐口讓老殯接著出下去了。另外,再這麽在村口和這些個狗東西僵持下去他也覺得特別難受,因為大夥都是住得不遠的鄉親,就算外甥們不嫌丟人他這個老舅還嫌丟人呢。
再好看的戲也不能老唱下去。
隨著悲切感人的喇叭聲的猛然響起,秦元象等一幹人如釋重負般地起身,回頭,並且開始程序性地再次嚎啕大哭起來,娘家人也開始程序性地再次嚎啕大哭起來。現在大夥都知道,一定會被父老鄉親們記住很久的重頭戲已經結束了,高峰時刻過去了。
桂卿正好錯過了老秦家弟兄五個迎接娘家人的那一段,等他趕到現場的時候隻見到了回來的人群,因此覺得有些遺憾。就因為這個事,他還被尋柳狠狠地諷刺了一頓呢。
“你看看你,洋心得什麽呀?”她冷笑著日囊他,這是她的招牌動作,“就和八輩子沒見過出老殯的樣。”
“你不知道,這回的老殯有點不一樣,”他居然還癡心妄想地如此爭辯道,真是可笑至極,雖然他內心深處也是非常難過的,但是在她麵前卻不敢流露出來任何的同情和哀傷之意,“這回那個大奶奶是跳水庫死的,娘家人肯定會大鬧一場的,一般也沒有這樣的事——”
“那行啊,既然你心心念念地想看,那你就看去吧,”她故意平平靜靜地說道,其實話語裏淨是不容挑戰的威嚴,這種情況就連最傻的傻子都能看得出來,更不要說他這種比較稀有的傻子了,“一會我自己走就是,你就留在這裏好好地看熱鬧吧,反正後邊還有別的動靜呢,都是你喜歡看的爛玩意。”
“行,我不去。”他有些賭氣道。
“看你百爪撓心、雞鳴狗不食的那個熊樣,”到最後,即他以為的最後,等村頭那邊的喇叭聲重又響起,孝子們都開始回來了,她又得意洋洋地戲弄著說道,“你真心想看,直接去就是了,不用專門看我的臉,我剛才那是日囊你的,你去吧,我的乖孩子唻。”
“你是故意說反話的吧?”他道,還不放心,這很有道理。
“不是的,我這回說的可真是真話,”她佯裝一臉無辜地說道,就像一個被委屈了的小女孩,“你去吧,真的,我真不攔你。”
“那行,我一會就來。”他一邊心虛地說著,一邊抬腿就出去了,也不管她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哼,我就知道你跑得比兔子還快。”剛出屋門的時候,他就隱隱地聽到她如此說道,心裏氣得差點吐出血來。
他當然也知道,但是他卻沒像她那麽損。
他本來想說她饒人玩的,但是此刻他是不好再和她計較什麽的,也不能再和她計較什麽。他知道,他絕對不是單純去看熱鬧的,而是作為不遠的鄰居去送別那位命運多舛的大奶奶的。他覺得任何人的生命都是值得尊重和敬仰的,任何人的死亡都是令人痛心和惋惜的,尤其是這位死去的老人還是一個村裏他比較熟悉的,而且她還是跳水庫死的。不過非常遺憾的是,他不能將這種很天然的想法或者感受明確地告訴她,因為她隻會因此而嘲笑和諷刺他,而不會理解和支持他,一點都不會,他能肯定。有時候他覺得,她就是一種極其冷血的動物,而不像一個溫文爾雅、感情豐富的女孩子。
“一個人的自殺,就是對全世界的致命攻擊,”在去村頭“看熱鬧”的路上,他毫無秩序地胡亂想著,腦子裏已然亂成了一鍋粥,“同時也是一種最高程度的自我攻擊。自殺的人用對自己的殺戮,試圖去喚起對方心裏殘存的內疚,去喚起整個社會對對方的攻擊。當一個人完全無法左右和改變其難以接受和忍受的現實狀態時,自殺往往就會成為一種非常理想化的選擇,並且通常還是唯一的選擇。”
“有時候,人失望或者絕望到一定程度後,內心世界反而會開出一朵奇麗的小花來,那朵小花的名字就叫無所謂,”他繼續這樣想著,同時也覺得自己有些過於矯情做作了,畢竟死的人又不是自己的親奶奶,他還不至於表現得多麽傷心和難過,“所以,任何來自他人的安慰都沒有自己看得透徹來得有效和直接。非常可惜的是,她一個農村老媽媽是不懂得這些事情的,或者即使她身上能產生類似這種心境的東西,她也無法精準地理解並接受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她隻能活得稀裏糊塗,死得稀裏糊塗,但是所承受的痛苦卻一點也不會變少……”
“昨天她老人家還笑著給我們送來番瓜湯呢,”他的心頭不禁開始酸楚起來,那種感覺就好像他自己的奶奶死了一樣,或許比自己死了奶奶還要難受,當然他現在還不便於深入地思考這些問題,“怎麽今天就死了呢?而且還是跳進水庫裏活活地淹死了。”
“哦,死有點難聽,”他及時糾正道,“應該是駕鶴西遊。”
“她都活到這麽一大把年紀了,又何必再去走這條路呢?”他又疑問道,隻是為了引出後邊的想法,“也許她恨透了她的五個兒子,或者說她恨透了她的幾個兒媳婦。大家都知道,她的這幾個兒媳婦沒有一個是好說話的人,沒有一個是能饒人的貨色,她們一個比一個狠,一個比一個瞎,瞎得都沒眼珠了……”
他曾經在很小的時候,在水庫邊洗澡玩耍時被那裏的水差點淹死過一回,所以他特別害怕那種極端絕望和恐懼的瀕死感覺。一想到秦老媽媽在冰涼的水中痛苦地掙紮著死去,他的心裏就會驟然緊縮起來,然後疼上很久很久,直到他的胃裏產生另外一種特別想嘔吐的感覺,才能略微好受一些,重新變得正常一點。
他其實是非常害怕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