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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第101章

  “俺哥,你知道吧,”過了好半天,桂明就像變了個人似的,突然若有所思地問道,“就是咱在縣城上高中的時候,有一回咱大姑夫開著他的那個小拖拉機給學校裏送石子和沙子,他在卸完東西回去的時候,看見我在操場上打球了,他離老遠就喊我。我抬頭一看是他,穿得破破爛爛的,齜牙咧嘴地光笑,當時就覺得特別丟人,我就想裝著沒看見他,想趕緊躲過去。要不是旁邊有幾個同學硬喊我,說有人叫我,我覺得我肯定跑遠了。我沒辦法,隻好硬著頭皮跑出操場,到學校大路上去見他。他當時笑眯眯地給了我一把錢,總共是100塊錢,說是讓咱兩人好買點吃的補補身體,別光顧著學習,把自己給累著了——”


  “我知道,我知道,”桂卿哽咽著說道,在外人看起來不免有些迂沫粘談的樣子,同時滾燙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怎麽也止不住,“就是後來你給我的那50塊錢,就是那個錢。其實他當時送一趟石子也掙不了幾個錢,他是有活就幹,也不分什麽苦不苦或者累不累的,也不管能不能受得了,隻要能掙點錢就行。他和咱達一樣,一輩子出的都是牛馬力,掙的都是血汗錢,吃的都是孬東西,連一天好日子都沒過過……”


  他眼裏鹹鹹的淚水,汪汪的淚水,既有對大姑夫的深切懷念之情,更有難以言表的愧疚之意。他明白,假若當時在操場上打球的是他,恐怕他鐵定無疑會當場跑掉的,而不會去當著那麽多同學的麵去認他大姑夫,盡管大姑夫是想給他送錢的。


  盡管事情並沒有發生在他身上,但是他依然像真有其事一樣恨自己為什麽會那麽虛偽,為什麽會那麽狠毒,為什麽會那麽無情又無義,為什麽會那麽沒有人性。他覺得他根本就配不上大姑夫對他的一腔愛意,對不起他對他全部的關心和照顧。再或者說,他根本就不是個東西,不配享有這世上的一切,包括和白郡、曉櫻等人之間那種能夠溫暖他一生的友情,也包括和李忠良、高峰、蘇慶豐等人之間那種牢不可破的珍貴友誼,更包括和尋柳之間那種日漸濃厚和深沉的夫妻感情。而更為可惡的是,大姑夫作為一個最疼愛他的長輩,在見他最後一麵的時候都破天荒地親口問他借錢了,他竟然一分錢都沒帶,一分錢都沒答應給。一想到這一點,他就恨不能找塊石頭當場碰死,好像隻有這樣才能略微洗刷一點他身上重重的罪惡感。


  在悔恨和自責的同時,他又想起了尋柳阻止他到醫院看望大姑夫的事,不禁心頭猛然一惱,感覺氣不打一處來,一時間差點就快要憋死了。雖然最後她也勉強同意了,但是依然是那種不以為然的存心要戲弄人的樣子,壓根就沒意識到他對大姑夫一家人的深厚感情,更沒意識到大姑夫病情的嚴重性。在這一點上,他覺得今後已經很難再原諒她了,盡管他實際上很愛她,也很寵她。


  恨和愛壓根就是兩碼事,卻總有人把二者混為一談。


  他不知道當時弟弟拿了多少錢給大姑夫,但是有一點他很清楚,那就是他未來的兄弟媳婦淩菲肯定不會答應得那麽爽快的,或者她有可能根本就不知道這個事。雖然他也對淩菲抱有禮節性的青年男女之間所普遍具有的那種純天然的好感,但是從內心來講他並不怎麽認可這個有點特別的女孩。他覺得她身上好像天然地擁有一種好高騖遠和不切實際的東西,也就是一種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宿命性的東西。這種東西向來都是他比較討厭的,但卻恰恰是弟弟比較喜歡的,正如從小他和弟弟兩人一個愛吃蛋白,一個愛吃蛋黃一樣。他們從來沒因為吃煮的雞蛋而打過架,其根本原因就在於各自的喜好不同。


  提到曾經親身經曆過的那些艱難困苦和窘迫異常的生活,桂明似乎有更多的話要說。他趁了幾趁,等哥哥的情緒終於能夠平靜一些時,便開口道:“俺哥,你知道嗎,就在我剛上大學那一年,我記得應該是過年放假回家的時候,我在街裏碰見了我的一個高中同學。他和我聊了一會子,然後告訴我班裏的同學打算聚個會,就在過完年的那幾天吧,他問我參加吧。我說好啊,我肯定參加,我也很想見見大夥。然後他說,參加的人得交50塊錢。我當時就知道答應他了,說我一定會去的,因為我覺得50塊錢也不是什麽大數目,我還不至於掏不出來。等回到家裏我給咱達提起這個事的時候,咱達愁了好半天,在院子裏轉悠了好半天,然後難為著臉告訴我,咱家上哪弄錢去呀?”


  “俺哥唻,”他直直地望著哥哥淚痕猶在和不勝悲傷的臉龐繼續歎道,眼裏頓時就流出了一種和剛才哭大姑夫的時候截然不同的淚水,那是一種更為痛徹心扉的淚水,“50塊錢呀,就是區區50塊錢,當時咱家裏都拿不出來呀。不光是拿不出來,就是借,我估計咱達也借不出來了。當時我看著咱達說話時的那個表情,那個難受的味,我心裏就和刀絞的一樣,也是難受極了——”


  “所以,”他用痛定思痛的語氣說道,眼睛裏全是剛毅和堅強之光,“從那之後我就發誓,我這一輩子絕對不能讓錢把我憋住!”


  說著這話,他的臉上就漸漸地生出來一種特別神聖的光輝。這光輝,讓桂卿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弟弟那最真實最可敬的內心世界,那個他曾經多少年都忽視甚至輕視了的世界,一個和他的內心世界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內心世界,一如青鬆與翠柏,高山與深穀。


  “他其實是和我一樣崇高的,堅強的,”桂卿愧疚不安地想道,竟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異樣感覺,“多年來我竟然把他輕易地就看輕了,自以為是地覺得是他親手造了一個結結實實的籠子,把自己給關了起來,拒絕我和家人的靠近和進入……”


  “唉——”他長長地歎氣道,頭是低著的,臉上向下的,口氣裏沒有一星半點的意氣和生機,有的隻是和他這樣的年齡根本就不相符的悲涼和無奈,“我都不知道這麽多年咱達和咱娘是怎麽把咱姐弟三人給供出來的,平時一想起這事我就覺得心酸——”


  雖然現在已是陽曆3月上旬,正是杏花盛開桃花初綻的美好季節,楊樹莊這個小小山村的空氣裏也已經帶著融融的暖意了,但是他們哥倆的心情依然和天寒地凍、鬱結難捱的冬日一樣,茫茫然,冷兮兮,淒慘慘,並且毫無按期結束的希望與可能。


  直到把英年早逝的李福成打發入土,桂芹姐弟三人才陪著同樣傷心不已、扼腕歎息的父母回到同樣冷冷清清、陰暗凋敝,被一大片濃厚的愁雲籠罩著的北櫻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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