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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第11章

  嘴裏自然還是火辣辣的,而且比剛才又厲害了十八倍,像是被滾開的水燙了十八遍一樣,連鼻子裏呼出的氣都帶著濃重的魚腥味和刺牙的金屬味道,她現在已經能確認是這種特別令人討厭的味道了。她知道自己確實沒有喝錯,這就是在農村最有名的讓人聞風喪膽的1605,具有極其強烈的致死性,喝它的人基本上必死無疑。她幻想著喝下去這種農藥已經很久了,今天終於如願以償了。


  人隻要還活著,還有那麽一口氣苟延殘喘著,對什麽都是好奇的,對死亡也是如此。有時候恐懼也阻擋不了這種好奇的腳步,它最多隻是將其推遲了一下而已。現在她的好奇心已經得到充分的滿足了,剩下的唯有無邊的恐懼和震顫了。但是這個恐懼和震顫是斷然沒有解藥的,因此她隻能瞪著眼睛硬撐著,撐一秒是一秒,直到真的死去。


  她的頭開始劇烈地疼起來了,痛不欲生地感覺迅速地襲來,就像有無數的細鋼絲繩在一步緊似一步地死死地勒著她一樣,疼得她似乎忘記了胃部的灼燒和刀割感,剛才還難以忍受的感覺這回反倒是變得無所謂了。每時每刻總有新的疼痛感襲來,不斷取代舊的疼痛感,猶如陣陣海潮一般,似乎永遠沒有停歇的時候。


  “下回我再也不喝藥了,”她發誓賭咒地想道,俗得令自己都感覺厭煩不已,這實在是太丟麵子了,轉眼之間她竟然成了自己都曾經特別看不起的那種人,“我還不如一頭撞死在牆上呢,真該讓全世界的人都嚐嚐這種藥的滋味,那樣的話就不會有人隨便喝這種藥了。”


  下回?她哪還有什麽下回呀。


  她知道鍋屋裏還有半鍋地蛋疙瘩湯,那是一家人的晚飯,如今那口鍋本該洗刷幹淨的,現在已經沒人操持這件事了。那口鍋,她都不用看就能輕輕鬆鬆地想到它的樣子,油膩膩黑乎乎的,看著就讓人厭煩,她想砸爛它也已經好久了,如今是再也不用看它了,真是太好了。能夠真正地遠離一種令人厭惡的生活就是好,為此她很滿意。南牆跟還有幾株稀稀拉拉的絲瓜秧子,本來早就該拔掉了,她一直都懶得去拔掉,看來這個活隻能留給別人去幹了,她一直都認為絲瓜瓤子是很好的刷鍋家什,而且雞蛋炒絲瓜也是一道很不錯的家常菜。


  “光亮是個好孩子呀,”腦子轉悠了無數圈之後她又想到了在縣醫院當副院長的大兒子,“我這一輩子都覺得他好,他從小就有誌氣,學習好,長大了也確實有本事,不枉爹娘養活他一場……”


  “隻可惜我這個當娘的給他丟人了,”她又扭曲著臉歎道,似乎自己的想法能傳遞給孩子一樣,哪怕是自己死後再傳遞給他也行,又似乎自己的一番苦心終究能有人知道和理解一樣,其實一切都不過是單方麵的癡心妄想罷了,“醫院院長的娘喝藥死了,大夥要是知道這個事了,該怎麽傳呀?又該怎麽說呀?光亮他還不容易混出個好名聲出來了,結果我又在這裏給他臉上抹黑,讓他以後在外邊都沒臉做人了,我真是該死啊,我這是當的什麽娘呀?”


  “不過呢,”她轉念又想,邏輯變得比剛才強多了,“人人都長著一張自己根本就管不住的嘴,包括我也是,我也亂說過別人,知道別人會怎麽說我,都是些扯老婆舌頭的事,不分這家那家的。”


  “唉,管它該不該的呢,”她又歎道,其思維轉變之快確實是自己此前未曾想到的,“反正這個藥我已經喝下去了,已經沒治了,伸著腿就等著死了,想再多也沒用了……”


  此刻她的腦袋疼得再也想不下去了,一股陰森森的涼風驟然吹到了她的眼前,隨後直接就灌進了她的喉嚨裏,好像一顆冰冷的大龍眼葡萄滑進了嗓子眼裏,又逼著她向死亡邁近了一步。前邊的路到底還有多長,她確實是不知道的,她也說不準閻王爺的小鬼什麽時候來接自己,所以就感覺更加恐懼異常了。傳說中的上刀山、下火海、進油鍋等景象似乎已經就在眼前擺著了,就算她再想躲開也無濟於事了。


  真不該喝這個藥啊,她想,已然是非常後悔的意思了。


  “聽說吃屎能治喝藥的人,過一會他們要是看見我喝藥了,不會給我灌屎吧?”她又想起了一件比較恐怖和惡心人的事情,因此整個身子又震顫了一下,就更覺得這個藥不該喝了,“不過那也說不準,也不是沒人因為喝農藥吃過屎——”


  “哎呀,我怎麽就沒想到這一層呢?”她咒罵著自己。


  一想到這裏,她又開始後悔沒能提前多買幾瓶新農藥,好一口氣喝死算了,要是多喝幾瓶就好了,她以為。她就這樣癱坐在黑黝黝的香台前,如死狗一般,在寒冷的夜裏,昏昏沉沉半死不活的,簡直痛苦極了,也可憐極了,隻是沒人見到她的慘狀而已。


  古往今來全世界所有的疼痛和煎熬此時此刻全都加到她身上了,簡直比一口氣生十個孩子都難受,真不如一刀砍死她,好迅速了結這場非人的災難。她覺得哪怕是跳井淹死,摸電過死,恐怕也比喝藥死得快一些,喝藥的滋味實在太難受了,她這回可算是好好地領教了,隻可惜不能親自說給後來人聽了。


  今晚唱的戲大約是不好看的,所以比桂卿還要大兩歲左右的秦麗看了沒多久就回家了,她這種人對這些玩意本來也不怎麽感興趣,她之所以去純粹是為了看熱鬧,看人。狗鼻子比較靈敏的她還沒進家呢,就很意外地聞到了一股子濃烈刺鼻的農藥味,因為冬日夜裏的空氣太純潔了,稍微有點異味就能聞得到。


  “呀,誰又偷喝酒了?”她本能地嘟囔道,同時拿眼睛不住地滿院子亂看,就像在人群中搜尋最有價值的顧客一樣,“這大冷的天,喝什麽喝?一個一個的都沒有點狗出息頭,而且還喝這麽孬的酒。”


  “我的個娘唻,”她捏著鼻子嚷嚷道,好像這個家就是個夏天裏不能入人眼的糞坑,“你聞聞滿院子這個嗆人的味——”


  等她尋著時斷時續的根本不像是人發出來的□□聲,找到早已癱臥在香台前的母親,並且真切地聞到從其身上散發出來的極其難聞的農藥味道時,就是那種大熱天裏死老鼠的腐爛味道,不禁立時嚇傻了眼,“噢嘍”一聲哭了出來,然後就是沒命地大聲地呼叫……


  “不要緊,沒什麽了不得的,”王士花很快就被家人用快要散板了的地排車拉著送進了離櫻峪最近的北溝鎮衛生院,一路上她都在安慰拉車的人和跟著在兩邊跑著的人,“你看看恁一個一個嚇的,我就是喝了那麽一小點藥,我原來覺得那是一瓶酒的,我就想著喝兩口暖暖身子來著的,誰知道那是藥啊——”


  “沒事,沒事,恁都放寬心吧,”她接著又嘟囔道,明知是自欺欺人,卻還在那裏抱著一絲渺茫的希望,“光亮還在醫院當院長呢,說那話,死誰也死不了我呀……”


  秦元停也跟著來了,他連衣服都沒穿好。


  好不容易顛簸著到了鎮上的衛生院,按醫療規程本來該給王士花立即洗胃的,但是會操作機器的人碰巧不當班,而值班的大夫又沒有什麽大本事,所以無形當中就有些耽誤事了。秦元停這個二半熟當時一著急,就對著當班的大夫和護士一通亂吼,說這是縣人民醫院院長的娘,你們趕緊給好好地看,不然的話我饒不了你們,那個語氣和態度顯得非常不可理喻,既傲慢又無禮,既下賤又可憐,氣得值班大夫和護士渾身上下直哆嗦,連一句像樣的話也說不出來。


  結果一陣令人眼花繚亂的針藥上去之後,王士花就安靜了好多,不過她一開口說話就明顯地讓人感覺到她已經神誌不清了,這就是秦元停一通亂吼吼來的結果,他當然是想不到這一點的……


  哪怕她是醫院副院長的娘,到了該死的時候也得死啊,事後大家都這樣說。還有人說,她要不是副院長的娘,說不定當時還能救活呢。更有人說,她這個當嫂子的其實死就死在了婆家兄弟手裏。


  別管人怎麽死的,反正死了總得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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