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部)第6章
桂卿和高高壯壯、頭發短短、麵色虛白的尋善友都吸著煙,分別在堂屋東西兩麵的實木沙發上相對地坐著,像進行公考麵試一樣不時地一問一答著。隔著一個暗紅色的長方形小茶幾,又瘦又黑長相極為普通的呂傳秀就坐在尋善友下首的單人沙發上。她至始至終都並不怎麽言語,也看不出什麽性格脾氣來,隻是拿眼不住地端詳著桂卿。尋柳則拿著個半新不舊的小馬紮子坐在了她媽媽南邊的空地上,依然低著頭羞澀地笑著,也跟著一言不發。她隻是輕輕地搖頭,輕輕地笑,就像輕輕的鴻毛飄在輕輕的水麵上,但卻輕輕地攫住了他的心,讓他從此無路可逃,並且隻能無怨無悔地和她捆牢。
來日方長啊,真是。
“那個,聽說你在咱縣水利局上班,那具體都負責點什麽呢?”尋善友沉穩而又冷靜地問道,頗有嶽父大人的威嚴,盡管他努力想表現得隨和一點,不給年輕人那麽大的壓力。
“對,大叔,我是前年夏天畢業的,接著就通過事業單位招考進了咱縣水利局,”桂卿一五一十地回答著,並且竭盡所能地使自己的態度顯得更誠懇更謙虛一些,盡管他很堅定地認為“負責”這兩個字對方用得並不怎麽合適,有點故意往高處說的意思,他明白這當然是一種農村的精明人常用的談話技巧,“現在就在局辦公室上班,主要幹點寫寫抄抄和跑跑顛顛之類的小活,平時雖然不大累,但是也閑不著,反正忙忙碌碌一天就過去了……”
“噢——”尋善友慢慢地回應著,同時將他那顆碩大的頭顱一下一下地點著,漫不經心的樣子看著就挺讓人著急的,也不知道他心裏都想什麽呢,才會有這種不怎麽惹人喜歡的姿態。
“聽說俺莊子北邊的那個水庫要治理,有沒有這回事?”他在沉吟了半餉後又突然問道,發癔症一般的架勢嚇了桂卿一跳,可見他剛才的確是在認真地思考該怎麽問話才顯得有文化一些。
“哎呦,這個我還真不清楚呢,”桂卿尷尬地咧嘴一笑,心虛而又非常不好意思地回道,額頭上竟然要冒汗了,看來麵試出現了點小問題,需要他盡快處理掉,“因為具體業務方麵的活,實際上我接觸並不多,平時都是各個業務站所具體負責——”
“那你像咱農村養的那些魚塘了,包的那些魚池了,具體都歸誰管呢?”尋善友絲毫不覺得自己問得有些咄咄逼人了,依然執著地去問一些他自認為比較專業的問題,也不知道這樣做究竟有什麽意思,雖然他是今天毫無爭議的麵試官,“不是應該都歸恁水利局管嗎?”
“是不是歸水利局管,我還搞不很清楚,”桂卿怯怯懦懦地回道,他盡量不想說什麽過頭話,或者不懂裝懂地拽羊蛋,以免給對方留下華而不實和喜歡吹噓賣弄的不好印象,“反正局裏有個水產漁政站,可能和魚塘魚池有點關係吧,我猜測。”
“怎麽,你在水利局幹,這個事都弄不清楚嗎?”尋善友雖然是笑著說的這句話,但是在桂卿聽來這句話裏依然飽含著淡淡的輕視之意和若隱若現的“看來也不過如此”的諷刺味道,“看來恁單位的事情還怪多唻,那麽說,恁單位有不少人嘍?”
“人嘛,是確實不少,不過有的人到現在我還不認識呢。”桂卿有些委屈地解釋道,對這位未來的老丈人不免有些厭煩了起來,覺得他老人家大可不必把麵試的架勢端到這種嚴肅而可笑的程度,一切皆隨意就好了,順其自然才是麵試女婿的最高境界嘛。
“比如那幾個一直在水庫上班的人,”他一板一眼地解釋道,比平時在單位寫材料累多了,“還有幾個局屬事業單位的人,我基本上都還認不全呢。你別說我了,就是俺局長本人,我估計他也認不全單位裏所有的人。在南邊大院裏的機關科室上班的人我大體上還了解一些,你像有不少局屬事業單位的人,因為平時接觸得就少,實際上我和他們很生,也弄不準他們平時到底都幹些什麽……”
聽了桂卿小心謹慎地解釋出來的話,臉色一直較為凝重和做作的尋善友用力地咳嗽了幾聲,震得他腮幫子和下巴上的贅肉一顫一顫的。很明顯,他的喉嚨裏肯定有一大塊濃痰很不識趣地在那裏卡著,如果當場吐出來的話麵子上不好看,如果直接咽下去的話又太惡心了,於是就隻能那麽一直卡著了,其難受的滋味當然可想而知了。桂卿見狀,連忙起身說想去院子裏轉一下,好看看南牆跟花池子裏的花。呂傳秀急忙點頭,同時起身示意尋柳領著桂卿出去站站,調節一下尷尬的氣氛。等桂卿和尋柳剛一踏出屋門口,她就忍不住狠狠地低聲罵了尋善友幾句,而且還差點讓未來的閨女婿聽見。盡管尋柳裝作什麽事也沒有的樣子,領著桂卿在潔淨的小院裏閑聊,不過他們兩人還是很清晰地聽見了尋善友用力吐痰的動靜,那種憋了很久才一吐為快的動靜。看來首次接見未來的閨女婿也不是個輕鬆的好活,不比首次覲見未來的嶽父嶽母好受多少。
等呂傳秀一再說著“外邊冷,還是屋裏暖和”之類的客氣話的時候,桂卿和尋柳馬上就又踱到屋裏來了,然後繼續進行未完的麵試,隻是氣氛沒有剛才那麽緊張和僵硬了。桂卿不禁暗暗感謝尋善友剛才含在嘴裏的那一口濃痰,正是那口及時出現的濃痰迅速化解了他因為初次覲見老丈人而產生的緊張和不安,從而拉近了他和對方的心理距離,盡管他十分討厭愛吐痰的人,並且也看出來對方是個愛煙嗜酒的人。
通過隨後的進一步交談,他大致了解了一些此前他所不知道的關於尋家的部分情況。比如,尋柳還有一個哥哥叫尋強,大她兩三歲的樣子,去年才剛結的婚。她嫂子叫艾文娟,其娘家是東邊易陽縣農村的。她哥嫂在縣城裏有一套很大的房子,平時他們就住在那裏,偶爾也會回老家這個二層小樓小住幾天。
這次聊天主要是在尋善友和桂卿之間進行,而且聊天的主要方式是尋善友不停地發問,桂卿疲於回答,呂傳秀和尋柳隻是間或地跟著補充一兩句話,這就搞得桂卿很有些不耐煩了。桂卿最後等尋善友問足問夠了,把他祖宗十八代的情況都問完了,問得實在沒什麽可問的了,才慢悠悠地回問了一句:“大叔,你是幹什麽的呢?”
“哦,你問我幹什麽的,”尋善友先是很愕然地嘟囔著,然後又彈了彈已經燒了很長一大截的煙灰,裝模作樣地回道,“噢,我不幹什麽,就是領著幾個人搞搞咱農村的建築什麽的——”
與此同時,他那張已經老了百分之六七十的臉上在刹那間就掠過一絲令人厭惡的不快,盡管他現在不得不勉強表現出一點點待客應有的和善的笑容來。他根本不相信女兒此前沒給桂卿說過他到底是幹什麽的,而且他還強烈地認為,無論女兒說過還是沒說過這個事,眼前的這個年輕人都不該這麽問,這麽問簡直是在大家麵前將他的軍嘛。
“噢,我明白了,我以前也聽尋柳說過,大叔您主要是包包工程什麽的……”桂卿微微地笑道,同時努力表現出一副善解人意的特別謙卑的樣子來,以緩解對方那種看起來比較尷尬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