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第55章
在難忍心痛地悲聲喊過之後,眾人將已經癱成一團的泣不成聲的道武小心地扶下磨盤,然後把一個紙糊的褡子在磨前燒掉了,好給去世的老人送錢。那個秫秸杆子出殯的時候就用來當挑旗的紙杆子,由老人的重孫子,也就是張德冬的兒子張傳祺來挑著……
其他諸如喝豆腐湯、成殮、吊孝、燒紙、潑湯子、送盤纏、發引、行路祭、入土等一係列喪葬事宜,不過都是按照村子裏的老傳統和老規矩依次進行罷了,說起來並沒有什麽新意。總之,因為老人是年近八十咽的氣,而且從咽氣到出殯結束的這段時間裏天氣一直都不冷不熱的,秋高氣爽,無風又無雨,再加上地裏也沒什麽農活,辦喪事也不會耽誤各家的活計,所以村裏人都誇這個老媽媽心眼好,走的時候會挑日子,連老天都跟著幫忙。因為大家都公認,按照農村的眼光來看這次出殯基本上算是一個標準的喜喪,所以親人們總體上來講還是比較節哀的,畢竟活到這個年紀的人能這樣去世,也算是功德圓滿了。
當然,這個老殯出得也並不是盡善盡美,還是有那麽點讓人厭煩的地方的,這主要是因為桂卿二舅老爺家的一個表叔,無意中聽到了老人曾經想喝老鼠藥的事,所以就堅持認為道武和道全兩個人不孝順,平時對老人不好,因此發誓一定要鬧場。俗話說,爹好死娘難埋,娘家人要想在葬禮上找事那簡直是易如反掌,處處都是機會。盡管有桂卿的兩個舅老爺在那裏左攔右勸,好說歹說,可還是沒能有效製止這個脾氣火爆的表叔三番五次地吹毛求疵和橫生事端。最後,當這個有點諞能的表叔把老張家主持操辦喪事的大老總都惹火了,以致於這個老殯因為時間上一拖再拖都快要辦不下去的時候,一忍再忍的道武拖拉著個粗苯的哀棍子不言不語地就從棺材東邊衝了出來,作勢要去教訓一下他的這位不懂事理的親老表。這位表叔睜眼一看這等陣勢,連兩耳塞滿棉花一心守靈的是事都不過問的孝子都出來了,嚇得連忙住了嘴,不敢再放一個屁了,同時在眾人的勸說下悻悻地跑到一邊的客屋底下窩起來了。他當然明白,要是真挨了孝子的一哀棍子,那麽無論到什麽時候說出來都是一種無法洗脫的恥辱,而且還沒有任何的道理可講。道武這一發威立馬使整個老殯加快了進程,所以才能按照原計劃打發老人順利入土,要不然的話還不知道這個事要鬧到什麽時候呢。
奶奶去世了,再也見不著了,桂卿當然很悲傷,但是在整個出殯的過程中他並沒感覺到有什麽特別難過的。不僅如此,作為葬禮的親身參與者之一,他還頗有興致地仔細欣賞和琢磨了一番整個出殯的過程,並且覺得老祖宗對其中每一個環節都設置得很有道理,都是絕對不能缺少或者省略的。以前別人家出殯,他頂多隻是抽空看個熱鬧,這回輪到自己家出殯了,他才真切地體會到這些古老而複雜的程序和儀式裏麵所包含的種種深意。比如,為什麽孝子孝婦們要弓著身子低著頭拄著粗苯的哀棍子繞著滿村走上一圈?大概就是要讓兒子和媳婦們去償還父母大人當年的養育之恩吧。他還借機想明白了,嗩呐這種在當地起自明朝的民族樂器,隻有采取如下兩種標準姿勢聽,才能真正聽懂它到底吹的什麽:一種是披麻戴孝,手扶哀棍,撅著腚跪在地上聽,另一種是伸腿躺在棺材裏聽。諸如此類的種種事情,一旦想通了其中的道理,便不覺得這些舉動是單純折磨活人的了,更不是要表演給外人看的了。他深切地覺得,非如此受苦、受累、受罪,就不足以表達出生者對逝者的愧疚和哀思、感恩和惋惜、傷懷和後悔等各種難以描摹的複雜感情。
奶奶雖然去世了,和絕大多數死人一樣變成一把骨灰了,可是桂卿卻在某種程度上獲得了新生,而且不久之後他才搞明白這次出殯僅僅隻是拉開了他對奶奶思念之情的序幕,哀傷的日子竟然全在後頭了。
出完殯之後大概半個月左右,有一回他和父親去清理奶奶的老屋時,在堂屋門東邊的黃泥劈洞子裏的一個角落裏發現了半碗還沒吃完的葷油。在落滿灰塵的床鋪上找到了一把奶奶在夏天的時候搖過的爛蒲扇,那扇麵上布滿了用來修補破損的灰白色的棉紗布。那個醜陋不堪的隻有三條小短腿的槐木板凳,也因為失去了主人的庇護從而丟掉了生命的氣息,淪為了純粹的朽木爛料。老石榴樹下那個用地排車鋼圈焊接的桌架子以及架子上麵的水泥桌麵,也已經破敗得不堪入目了,仿佛風化的速度加快了十倍。那棵從前看著就特別粗糙、倔強、生硬的老石榴樹也像失去了靈魂一樣,所有的葉子全都過早地變黃了,萎縮了,而且地下已經落了一大片,它們似乎再也不肯在枝頭多呆一天了。那個曾經用來燒水、做飯和烤饅頭的鐵爐子看起來冰涼冰涼的,似乎對人世間充滿了巨大的仇恨,且不肯有絲毫的妥協和退讓。梁上的燕子不知何時也不見了黑色的蹤影,隻留下一個巨大的曾經一壘再壘的燕子窩,而且還缺了一個很大的口子。至於奶奶家裏的大黃貓早已不知了去向。據說有人曾經在奶奶的墳頭上看見過它,估計那也不過是看的人眼花了罷了,那個可憐的畜生怎麽會找到主人的墳頭呢?
“無路庭前重見母,有時夢裏一呼兒;莫報春暉傷寸草,空餘血淚泣萱花……”桂卿紅腫著眼睛,強忍著五內俱傷的痛楚,不禁想起了出殯的時候看見的那幾副挽聯。他再次深切地覺得,那些挽聯不僅說得極為貼切,而且每個字裏都飽含了無盡的眼淚和悲傷,絕對沒有任何誇張和矯情的成分,並不是文人墨客的描虛寫意。
他一邊默默地環顧著奶奶曾經住過的這三間老石屋,一邊又想起了秀梅姑姑在給那些紙牛和紙人開光時候的悲傷情景。他清楚地記得姑姑在給紙牛開光時嘴裏念叨著的是“開腿光,跑四方”,在給小丫鬟春紅開光時嘴裏念叨著的是“春紅,你一定要聽恁奶奶交待的話,千萬別偷懶,叫你打水就打水,叫你燒鍋就燒鍋”。至於放牛小子來興、來旺等四個人,以及其他的三個小丫鬟夏荷、秋菊和冬梅等,她當時也都仔仔細細地不厭其煩地交待了一番,唯恐這些不甚懂事小孩子一時貪玩,忘了照顧好老人這一重任。現在,他相信那些小孩子們一定會把奶奶照顧得很妥當很妥當的。
後來不記得有多少次,他在黑夜裏哭濕了枕頭,隻為想念那已然永別了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