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第11章
“對呀,賈瑞的爺爺都一大把年紀了,”曉櫻不勝唏噓地感歎道,正是應了當前的景,煞是惹桂卿喜歡,“說話走路都費勁,還那麽苦口婆心、勞心費力地用儒家的那一套思想苦口婆心地教導他,結果他還是一心惦記著勾魂攝魄的鳳姐,以至於最後白白地丟掉了小命,確實又可憐又可恨,真真是個不成器的蠢貨。”
“風月寶鑒這麵鏡子的正麵是一具嚇人的白骷髏,這代表的是月,代表了大明山河飄絮,白骨累累;”他道,在她聽來這些觀點好像就是他本人發現的一樣,其實不過是他販賣的而已,“反麵是迷人的鳳姐,是紅粉佳人,在向他笑眯眯地招手,這代表的是風,是隱喻大清的,代表了大清的美女佳人和榮華富貴。風月寶鑒的作用是‘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他的治療對象就是那些聰明俊傑或者風雅王孫。賈瑞看鏡子正麵的時候,被嚇得一身冷汗,病頓時好了一半。可他偏偏禁不起誘惑,鬼迷心竅要看反麵,並陷在反麵的紅粉佳人裏不能自拔。洪承疇之流當年看到大明山河破碎、屍骨累累,他的心裏肯定也是很痛楚的,也是想要有一番作為的。可他後來置身於大清的溫柔鄉裏和榮華富貴當中,對漢家兒女的苦難是眼不見為淨,或者幹脆就選擇性地忘卻了。另外,大明那些毫無骨氣的文人們,不是跟賈瑞這種貨色一樣嗎?見了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就像賈瑞見到了鏡子反麵裏的紅粉佳人一樣,如蠅逐臭,沉溺其中,哪管什麽正麵的骷髏,隻顧貪歡求榮,不管身後罵名滾滾,不管漢家百姓生靈塗炭、亡國滅種!”
“是啊,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她苦笑道,深沉的大眼睛裏帶著淡淡的憂傷,“曆來無不如此,可謂是概莫能外。”
“還有那個若隱若現的畸笏叟,你瞧這名字起得多奇怪啊!”他真真難得有機會對別人如此詳細地談談自己對《紅樓夢》的體會,所以抓住寶貴機會繼續傾吐道,“你看啊,這個笏板,是古代大臣上朝時用的,代表著官員,畸笏,就是畸形的笏,它不是正統的笏,意思是畸形的官,非正統的官。你想想看,那個場景是何等的怪誕,何等的畸形,又是何等的憋屈啊!畸笏叟,這個奇怪名字的背後,隱藏著明朝遺臣遺民們怎樣屈辱的血淚啊!在古代,按照所謂狹隘的曆史觀點來看,隻有漢人建立和統治的王朝才被視為正統,夷狄番邦都不能算是正統,為夷狄番邦賣命效力的官那就是‘畸形的官’,畸笏叟顯然是批書人自嘲的稱呼,其實暗示了他雖然是明朝的遺臣,但是現在已經淪為滿清的官員了。”
“喔,原來如此啊,我以前竟不知道。”她歎道。
“當然了,”他轉而又道,或許是受了她插話的影響,“曆史上漢人做了夷狄番邦的官,這在古代也多次發生過,說起來也並不稀奇,但是以往漢人官員依然可以保留漢人的衣冠,而清朝則徹底廢棄了漢人的傳統衣冠。曾經的烏紗帽變成了頂戴花翎;曾經衣冠堂皇,華服燦爛,如今剃發易服,搖著醜陋不堪的金錢鼠尾頭;曾經手拿朝笏,威儀堂堂地向皇帝稱臣,如今手裏沒了笏,隻能奴顏婢膝地打著千兒,嘴裏不停地自稱奴才,而且多數漢臣連奴才都算不上。”
“是啊,奴才,多卑賤多猥瑣的一個自我稱謂啊。”她道。
“嗯,的確如此,”他情緒有些激動,一時想不出什麽更好的話來應對她的感慨,“奴才這兩個字簡直讓人厭惡到了極點。”
“魯迅曾經就說過,做奴隸雖然不幸,但並不可怕,因為知道掙紮,畢竟還有掙脫的希望;”她脫口而出道,又一次如春風化雨般巧妙地解了他的圍,“若是從奴隸生活中尋出美來,讚歎、陶醉,就是萬劫不複的奴才了!另外,身體一時被奴役還不可怕,要是精神也跟著被奴役了那才是真的可怕,倘若身心都徹頭徹尾地化為奴隸那就完全沒救了。”
“其實,奴才比奴隸更可恨,禍害能力也更強,”他有些憤憤不平地說道,仿佛那些幾百年前的事就發生在不久的過去一樣,同時也有些迂腐著專門較真的意味,“奴隸很可能天生就處在被欺壓和被□□的地位,壓根就沒有翻身的機會和條件,或者生性愚鈍無知,不懂得被奴役的原因,也不知道怎麽去抗爭。而反觀奴才就不一樣了,奴才往往多少都有點小才或者有點小能力,但是他們卻甘願不要人格,放棄尊嚴,主動去幹賣祖求榮和奴顏婢膝的事,那確實讓人氣憤和不齒。”
“算了,人生不滿百,何必憂千年?”停頓片刻之後,她一掃先前的沉鬱和壓抑之情,轉而歡笑著勸慰他道,“我們看書,是要從裏麵品味出獨特的韻味和美來,去領略作者想要傳達給我們的那種不一般的思想感情和人生感悟,而不能因為讀了書,就多了些無妄的傷感和悲憤,更不能為此變得消極和沉淪,你說是嗎?”
“難道還可以不是嗎?”他壞壞地笑著回道。
“絕對不可以不是!”她威嚴著嬉笑道,仿佛怕他理解不了自己的意圖似的,但是她又馬上意識到這樣的想法其實根本就是不必要的,因為此刻她麵前站著的是一個幾乎可以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誰都可以消極頹廢,唯獨你不可以,也不應該。”她又帶著固執而傷感的神色補充道,好像她雖然也知曉這話本不該說,但是卻又不能不說,一如生活中所有那些讓人無可奈何的種種情形。
“明末清初有個著名的學者、思想家,他的名字叫呂留良,你知道嗎?”片刻之後他又笑道,思維轉換之快令她有些猝不及防。
“不知道。”她微微一笑,要在那裏守株待兔。
“呂四娘你一定知道吧?”他看著她的眼睛提示道,“據說她就是呂留良的孫女,是她殺了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