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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第72章

  初八正式上班。


  剛一上班沒多久,單位大院裏就迎來了一支敲鑼打鼓、穿紅戴綠的拜年隊伍。本來居高臨下地欣賞一下免費的拜年表演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但是聽著渠玉晶和呂翔宇、劉寶庫的插科打諢和嬉笑怒罵,桂卿的情緒慢慢地變得不再那麽高昂和激動了,甚至偶爾還有些沮喪和頹廢的意味。此刻,他的腦子掛念的是家裏初九就要忙活的一件大事,那就是在老家拆屋蓋屋。要逮鳥必須得先紮籠子,要娶媳婦必須得先蓋屋,這是走遍天下都顛撲不破的真理。他爹娘年前年後的一段時間裏一直都在家裏操持著要把坐落在村子中間的老屋拆掉,給他蓋一套新房好娶媳婦。給兒子娶媳婦曆來都是天大的事,當老的怎麽著也不能等閑視之。


  他聽辦公室的人雜七麻八地胡扯了一陣子,眼見著單位裏也沒什麽要緊的事,就和劉寶庫說了一聲,然後就回家了。


  他在村子西頭不遠處下了小公交之後,就開始邁開大步往家裏趕,他希望早點回到家,這樣就能幫著家裏多幹點活盡盡心了。


  雖說春節已過,氣溫已經整體開始回升,天地萬物也都準備著要把積蓄一冬的生命能量盡情地釋放出來,但是畢竟那種百花盛開、暖意融融的日子還沒有真正到來,所以眼前的山野裏依然還是一片蕭索和頹廢的景象。除了出入村莊的主路之外,在旁邊幾條通往各處的簡易小路上,由行人踩踏和車輪碾壓所形成的三條生硬的深溝把路上枯黃淩亂的雜草齊整整地劃分為兩條長帶狀,並一直向充滿詩意的遠處延伸下去,就像兩條沒有盡頭的毛驢的鬃毛一樣。小路兩旁隨處可見用碎石塊巧妙壘砌的各種形狀的堰壩,頑強不屈地不事張揚地守護著村民僅有的那點瘠薄的紅山地。堰壩的縫隙裏往往長滿了大大小小的酸棗樹和瘦骨嶙峋的野草,特別是那些帶硬刺的酸棗樹在堰壩上形成了一道道天然的屏障,阻止了牲口和頑童對田地的侵犯。間或有幾株桃樹、杏樹、花椒、核桃、大棗之類的果木零星地點綴在田間地頭,讓人不禁對即將到來的盛春充滿了希望和期待,因為有些枝頭的花芽已經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和激動開始日甚一日地鼓膨起來了。放眼望去,櫻峪水庫裏那一汪藍盈盈、灰蒙蒙、綠絲絲的水麵上倒映著微雲浮蕩的蔚藍色天空,讓人不禁想要投入它的懷抱去滌蕩一下自己業已肮髒的身體和心靈。


  當桂卿正滿懷喜悅地一邊往家走一邊漫不經心地欣賞著滿湖初春的風景時,突然發現右前方不遠處有人在那裏燒紙上墳。他在心裏疑問了一下,感覺有些不大對勁,誰會在春節後正月十五頭裏上墳呢?那人雖然蜷著身子蹲在一座枯墳前一心一意地給老祖宗燒紙,但還是能很容易地辨別出他是一個身形高大的中年人,而且不像一般的村民那樣和這裏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融合得那麽協調和自然。很顯然,那人要麽不是本村的人,要麽是很久不回本村的遊子。


  他忍不住好奇,又往上墳的人那裏多走了幾步想要上前看個清楚。因為爺爺的墳頭也在附近,所以他不僅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麽不妥,反而認為自己的行為很有道理,很符合當時的情景。待大約走了十幾步之後他才猛然認出那人竟是村裏出去的大人物唐建華。


  “哎,他不是被抓起來了嗎,怎麽會在這裏見到他呢?”他雖然本能地起了疑問,但一時半會卻又搞不清楚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況且他又不是那種精於刨根問底的人,“難道說他被放出來了?”


  不管他怎麽想或者怎麽猜,反正有一點是非常肯定的,即眼前這個上墳的人千真萬確就是唐家的老大。他立即停住了腳步,不再裝樣子往前走了。他想,既然已經知道對方是誰了,那就沒必要再去打攪人家了,他和人家又不是很熟悉。於是,他又朝那邊匆匆地看了一眼後就又回到進村的主路上來了,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管不了那麽多的閑事。這一路上他怎麽都忘不了唐建華那駱駝般長大的身軀以及那蜷縮著身子埋頭燒紙和哭泣的可憐樣子,並且在恍惚間覺得那個上墳的人好像就是他自己,雖然他沒有人家那個本事,也和人家沒甚要緊的關係。


  “對,他肯定是哭了,”他默默地想著,進而鼻子根一酸,接著又歎了一口氣,不禁無限同情和可憐起身後那個高大威猛的,甚至可以說是英氣逼人的老味橫陳的山村硬漢來,“不然他的身子不會是那個樣子,老是左右顫抖甚至上下起伏的。想不到一個有頭有臉的鋼鐵漢子也會有獨自流淚的時候,人生真是太滑稽了。”


  待他進家之後,赫然看見本村的周木匠正一個人在院子裏忙著打門窗口呢,於是就知道了爹娘這會子肯定在老房子那邊忙活著呢。因為電鋸聲很響,並不方便說話拉呱,所以他向周木匠笑笑之後並沒有和其多說話,而是直接就幫著幹起活來。更多的時候他還是喜歡直接動手幹活而不是逮著機會就賣嘴,他特別討厭華而不實這個詞。


  周木匠差不多和張道全同歲,他個頭雖然不高,但是整個人卻長得比較敦實,而且滿臉都是黑紅色的粉刺,所以看起來顯得特別樸實厚道,一看就不是那種又滑又刁的人。多少年來他都是村子裏唯一的木匠,基本上家家戶戶都會用到他,算是北櫻村裏的小能人了。隻見他烏黑的頭上布滿了白色的碎木屑,渾身上下都灰頭土臉的,一邊的耳朵上還夾著一支紅色的禿頭鉛筆。他看見桂卿之後咧著大嘴笑了笑,算是打過招呼了,然後就埋頭用電鋸破小料了。一個很神聖的工作,必須得拿出十二分的認真來才行。


  因為周木匠和桂卿是平輩,在家裏又排行老四,所以桂卿就喊他四哥。四哥這個人性格非常隨和,脾氣比較柔順,說話總是蔫蔫乎乎文縐縐的,桂卿沒事的時候很喜歡和他聊天。等到刺耳的電鋸聲終於停下來,院子裏也驟然安靜下來之後,桂卿就和四哥不緊不慢地聊起來了。


  “我要是不上班的話,真想跟四哥你學幹木匠活啊。”桂卿帶著敬佩和羨慕的語氣恭維道,腦子想的卻是木匠皇帝朱由校。


  “嗨,你學這個幹嘛呀,”四哥用憨厚樸素的腔調說道,他當然也很喜歡和桂卿這個老弟拉呱,這個是沒說的了,“不光又髒又累的是個出笨力的活,有時候沒活幹了連飯都吃不上,整天饑一頓飽一頓的,一年辛辛苦苦地忙到頭其實也掙不了幾個錢。”


  “我覺得還是恁這種在公家單位上班的好,”隨後他又誇起桂卿來,“至少是旱澇保收啊,還風不打頭雨不打臉的,多好啊!以後俺家的小孩要是能有你這個本事就好了,我就不用操那麽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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