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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第47章

  田福安顯然對別人打擾了他的好夢而感到有些惱怒,於是不耐煩地甩手說道:“起來,我自己能走,用不著你們架我!”


  說著說著,他就搖搖晃晃地硬撐著站了起來,同時很不客氣地把桂卿和田亮都扒拉到一邊去,然後就準備邁步走出去。他剛走到屋門口就差點被屋門檻子給絆倒,幸虧兩個年輕人一把扶住了他,他才沒一頭栽到門外的地上去,要不然肯定又會摔得不輕。


  “要是自己不能走,就別在那裏硬撐著,沒事諞那個能幹嘛的?”薄春英雖然也被田福安的趔趄嚇了一大跳,但是等她看見他沒什麽大礙之後又不由自主地奚落道,“你這要是萬一摔倒了怎麽辦?回頭不還是別人的罪嗎?你要想要那個味,就別動不動地給別人添心事,讓別人不得安生,淨給別人添心事,那算什麽本事呀?”


  “哎呦,是俺二嫂啊,是哪陣歪風邪氣把你老人家給吹來了呀?”被桂卿和田亮扶著的田福安一聽這話不對味,立馬就停下來了,然後立愣八歪地回擊道,“還摔倒了怎麽辦,你說怎麽辦?”


  “摔死我拉倒唄,我要你管了嗎?”他很流利地堵了薄春英一頓,心裏立馬感覺舒服多了,比喝了一瓶啤酒再投一投的效果都好,“我問你,這裏邊又有你什麽事,又給你有什麽關係?你這是操得什麽閑心,管得哪一塊地呀?”


  “你看哪個地方涼快你趕緊上哪個地方呆著去吧,”他隨後又挖苦道,“別在這個地方礙我的眼了,我是哪個眼看見你哪個眼別扭!”


  “嗤,你真是個抱著個驢腚親嘴,好歹不知的貨!”薄春英一邊忿忿不平地回懟著,一邊轉身走進屋裏去看看她老婆婆怎麽樣了,而不再理會田福安這個滿嘴胡唚的醉鬼了。


  她既然是他的克星,他自然也是她的克星,克星見麵還是互相走開為好,免得再生事端。


  桂卿和田亮一起連扶帶攙地把田福安送回雲湖山莊之後,他接著便回自己家了,而沒有再到奶奶那邊去,因為他認為有母親在那裏看著,應該不會再出什麽問題,所以也就懶了這麽一下。到家之後他圍著院子裏壓水井處的無花果樹轉悠了一會兒,又抬頭望著隻剩下黑褐色枝條的葡萄架發了一會呆,便覺得眼皮發澀困得不行了,於是就走到房間裏打算倒在床上迷瞪一會,今天他的腦子實在太累了。


  大約過了有個把鍾頭左右,他心裏忽然“咯噔”了一下子,然後就莫名其妙地醒了,他腦子裏迷迷糊糊的,就像剛發完一個標準的癔症一樣,也鬧不清楚現在是早上還是黃昏。等他強迫自己坐起來之後,又和強悍的困神好好打鬥了一會才漸漸地清醒過來。


  “不行,我還得上俺奶奶家去看看,”他冷不丁地想到了這一點,就好像這個奇怪的想法早就在他頭腦裏誕生了,隻是目前他才剛剛覺醒而已,“她下午的時候就有點怪怪的,她可從來沒這樣過,一定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今天這個下午不該這麽平靜的。”


  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後悔,滿腦子都是奶奶要出事的想法,這個纏人的念頭既趕不走也揮不去,攪得他心神不寧、坐立不安的。最後他終於忍不住了,下床之後就要往奶奶家趕去。


  “小卿,你幹嘛去的?”正在鍋屋裏忙活著什麽活的薄春英見兒子急慌著要出門去,就帶口就問了句。


  “我上俺奶奶家去看看。”他一邊回答著,一邊就跑了出去。


  老媽媽家的大門虛掩著,並沒有上鎖。


  他在院子裏使勁喊了兩聲“俺奶”也沒人答應。他進屋一看發現奶奶果然也不在,立刻就慌了神。他突然間心如刀絞、痛苦萬分,一萬種不好的想法同時都湧上了悶熱無助的心頭。他痛恨自己送小姑夫回去之後為什麽沒想著回來守著奶奶,痛恨自己為什麽會在人命關天的事情上這麽大意,而且這還是自己的親奶奶啊。要是奶奶真的出了什麽事,他這輩子將永遠生活在無盡的痛苦和自責當中,因為奶奶隻給他一個人說過她不想活了的話,別人誰都不知道,所以一旦有事,他的責任自然最大,罪孽也最深重,他萬萬承當不起這種後果。


  他趕緊出門到周圍幾戶奶奶常去的人家看看,想著奶奶是不是串門子去了。結果所有的老鄰居都非常肯定地說這個老媽媽下午沒上他們家,而且他們也不知道她老人家上哪去了。他重又回到奶奶家的大門口,這下子他被徹底嚇壞了,腦子裏剛才產生的那些不祥的預感此時變得更加強烈和躁動了。他現在幾乎能斷定奶奶一定找地方去尋短見了,而且他還堅信奶奶如果要死的的話,最後一定是投水自盡,因為她肯定沒那個本事上吊,她也找不到農藥可以喝,她更不可能爬到山崖上跳下去。小姑能想到的自我了斷的路子,她老人家一定也能想到。


  “俺奶她能上哪去呢?”他盡管心裏非常難過,也很害怕和焦急,但是腦子裏還是在迅速地分析著,“在俺三叔家?在俺小姑的店裏?不可能,這兩個地方她是不會去的。”


  “難道她會上黃泥莊礦上俺大娘家?”他又如此想著,並覺得各種可能性都要考慮到,絕對不能輕易地漏掉了任何一條希望之路,“那更不可能了,就算她想去,她也去不了。”


  “奶奶是小腳,”一想到這個地方,他就覺得找到老根了,“不管到哪裏她肯定都走不遠。對,她最有可能去的隻有一個地方,那就是水庫那邊,而且一定是水庫的西沿或者南沿。因為北沿離村子太近,容易被人發現,而大壩那邊由於太陡了,不好走,可能性也不是多大。”


  想到這裏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同時渾身打起寒顫來,好像奶奶院子裏和屋裏到處都有急等著索命的厲鬼一樣,讓他感覺驚恐不已,直到多年以後他依然忘不掉這種不好的感覺。


  “前天夜裏我剛把小姑從水庫邊上勸過來,難道現在奶奶也要去走這條老路嗎?”他一邊非常難過地問著自己,一邊繼續強忍著不斷翻湧的難言悲痛仔細地分析下去,心中充滿了極度的驚恐和疑惑,“對,水庫西邊離路不遠的地方就是老張家的祖墳,俺老爺就埋在那裏。而且再往南不遠就是南山嶺村的地盤,路西邊好像有俺奶奶她娘家的祖墳。嗯,肯定是這樣的,奶奶臨走之前一定會到這兩個地方去看看的,然後她再去水庫裏把自己淹死,從此一了百了。”


  想到這裏,他急忙從奶奶家門口往西邊跑去。他仿佛親耳聽見了自己狂亂的心跳,他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麽叫難言的絕望,什麽叫命懸一線。他跑著跑著忽然右腳的鞋子掉了,他見狀真是又氣又急,趕緊蹲下去把不爭氣的鞋子穿好。可是剛跑幾步那鞋子又掉了,這回把他差點給氣死。關鍵時刻掉鏈子,喝口涼水都塞牙縫,真是太倒黴了。人又時候就是這樣,越怕事越有事,等到不怕事了,反而又沒事了。


  “我以後再也不穿這種沒有鞋帶的鞋子了,越是急等著有事,這隻爛鞋就越是不捧場架勢,可真是要血命了。”他心裏不停地咒罵著右腳上那隻勉強套著的硬底軟幫的土黃色布鞋,恨不能把它脫下來剁成肉醬,好像就是它這家夥把奶奶推向了人生最後的深淵。


  這隻該死的爛鞋啊,真該上刀山下油鍋的。


  出了村子上了村南邊的大路,他強壓著心頭的慌張和恐懼,努力心平氣和地打問路上偶爾碰到的幾個村裏人看見奶奶了沒有。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都很明確地說沒看見她老人家,把他急得滿嘴起泡、心裏起火,恨不能飛到天上去巡視一遍,看看奶奶到底在哪裏了。剩下的人都是說不清或者不記得了,根本就提供不了什麽有價值的信息。


  出村子老遠了,他又碰到了一個挎著籃子走路的老娘們,她大約是老媽媽娘家從前的老鄰居,她竟然說看見一個老媽媽順著這條路往南邊去了,她說的那個模樣倒是非常像他奶奶。聽人家這麽一說,他的心裏這才略微好受了一點,同時這也意味著他用不著再去爺爺的墳頭那邊去找奶奶了。他遠遠地看了一眼爺爺墳前那顆光溜溜的青黑色的楝子樹,然後在心裏默默地祈禱著,希望爺爺的在天之靈能夠保佑奶奶平安無事。人隻有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才會很自然地想起地下的列祖列宗了。


  “隻要有人看見,那我就好找了,這也說明我剛才猜得對。”他一邊繼續瘸著腿飛快地跑著,一邊盡量地安慰著自己。


  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喘得嗓子眼發幹喉嚨裏發疼,要不是急著去“解救”極有可能去自殺的奶奶,他一定會把頭插進櫻峪水庫裏一次喝個痛快。後來,他幹脆把兩隻鞋脫了拿在手裏,光著個大腳丫子往前愣跑,全然不管崎嶇不平的山路上那些硌腳的碎石頭和零星散落著的圪針,盡管他的腳已經疼得實在是受不了了。


  終於,在快要跨過簡易的北棠路最低窪的地方時,他在他視野的前方很遠的地方發現了奶奶的身影。是的,他太熟悉那個青黑色的緩緩移動著的和周圍的景色反差極大的背影了,他隻要看見那個背影就可以認定奶奶目前還活著,還沒死。這是比什麽都重要的事情,甚至比老天還重要。為了這一刻他寧願放棄自己所有的一切,隻要奶奶能平安無事就好。他的眼睛裏一下子就湧出了激動而又幸福的眼淚,這淚水迅速地模糊了他的視線,也讓他有了更大的動力和勇氣去追上奶奶。於是,他撒開腳丫子沒命地往那個青黑色的背影跑去,仿佛哪怕去晚一秒鍾就會見不到親愛的慈祥的奶奶一樣。


  他絕對不允許自己再犯哪怕是一丁點的錯誤了,他承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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