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第44章
“可是有一件,”看著奶奶仍然有些疑惑和茫然的蒼老眼神,桂卿又繼續賣力地勸道,“你得保證你現在好好地活著,不能走喝藥、上吊、跳井、跳河的路,那樣肯定是不行的。”
“你要是像那些不管兒女的死活,”他又加重語氣嚇唬道,說得很真的一樣,“不給孩子留一點餘路的人那樣想不開的話,別說紮牛紮轎了,我連一個丫鬟都不給你紮,連一把紙都不給你燒。等你真到了那邊,你連根打狗的棍子和喂狗的餅子都沒有,光那些不通人性的惡狗都能把你咬死的,也沒有老牛能替你喝髒水,我看你怎麽往下輩子托生?”
“我好像聽人說,那邊的情況可嚇人了……”他又胡扯道。
老媽媽那和眼睛一樣蒼老的臉色很快就顯出了濃濃的驚恐之意,她腦子裏一邊迷迷瞪瞪地想像著自己孤苦伶仃的一個人麵對著一群高大惡狗的嘶叫和追咬,一邊又零零碎碎地回憶起孫男娣女們那一張張招人憐愛的笑臉,對地獄的極度恐懼和對陽世的特別留戀這兩種複雜的感情混合起來不斷地衝擊著她那暮年遲鈍而又簡單的腦子,讓她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該何去何從。她到底是個沒什麽見識的農村老媽媽,從來活得就不像個完整的人,而更像是一頭老牛或者一隻老山羊,最後當然是害怕極了。
“俺孫子說的話也在理,也在理呀,”老媽媽無助地垂下頭去,花白的頭發散落開來,她嘴裏小聲地念叨著,就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完全癱在了椅子上,“小卿你從小就是個聽話的好孩子,以前你騎著洋車子領著恁奶奶我去縣城的大醫院看病,還帶著我去喝糝湯,你自己連個雞蛋都不舍得放,你給奶奶的碗裏放了兩個雞蛋,你光疼恁奶奶了,這個我都知道,我都記著唻——”
“唉,我的好孩子唻,”嘮叨完過去的這件事之後,她又說起眼前的事來,“我其實也是叫恁小姑的事給愁的呀,我的兒唻,我最掛心的還是恁小姑秀珍她啊……”
接著,他又搬了個小板凳,像那隻大黃貓一樣老老實實地坐在奶奶跟前和她閑聊起來,並趁機耐心地勸慰著她。他盡量不提小姑的可憐之處以免她再度傷心,而是變著法子說小姑夫怎麽怎麽不容易,怎麽怎麽疼愛小姑等,以打消她心中對那個混蛋女婿的怨恨和厭惡。
大約半個小時之後,老媽媽的情緒明顯地開始好轉,看起來已經和往常沒有多大的區別了,她甚至還高興地打算著一會就去找那幫老媽媽推牌九去呢。
正當他打算離開奶奶家好讓她去痛痛快快地打牌呢,突然看見小姑夫田福安挺著一張土黃土黃的死人臉進來了。他一看這個情況就知道夜貓子進宅沒好事,遂覺得心裏一涼,腦子一懵,然後就想要上前去阻攔那個打算進來找事的惡人。
“俺娘,”田福安東搖西晃地咬著大舌頭開口道,看樣子恨不能一口把老媽媽給吃掉,“我看在你是丈母娘的麵子上也喊你一聲娘,我問你,你一天到晚到底有什麽不高興的,你到底有什麽不滿意的?啊,你今天就給我說說,你天天到底怕的什麽?”
桂卿一見田福安這個熊樣子就知道他肯定又是喝多了,喝糊了,不由得腦子再次一轟,差點當場氣暈過去。他滿腔的怒火呼啦一下子就爆燃了起來,就像一根點著撚子的大爆竹被扔進了裝滿汽油的鐵桶裏一樣,他此刻恨不能一腳把田福安這個強人砍的踢到十裏開外才解恨呢。可是惱歸惱怒歸怒,惡應歸惡應,他卻清醒地知道和一個喝醉酒的人是沒有什麽道理好講的,隻能先把對方控製住再說。於是,他起身攔住田福安,把其硬往旁邊一把椅子按,強迫其坐下,然後再計較其他的。
“你一個小妻侄羔子,趕緊給我滾一邊去!”田福安現在是滿嘴惡心人的白沫,一身難聞的酒氣,他迷瞪著那雙毫無人樣的死人眼睛大聲地嚷道,“你憑什麽攔我?你算老幾?我今天非得把話說清楚不行,不然我讓恁一個一個的都不好過,我挨個地弄死恁!”
“俺娘,你給說清楚,你到底怕的什麽?”這個貨接著咽了一口唾沫之後,掙紮著站起來強行躲過桂卿的死命攔截,用一隻手指著風燭殘年的丈母娘繼續高聲地叫罵道,“我到底是狼還是鬼,看把你給嚇的,你敢當麵給我弄那個熊樣,是吧?噢,我不是個東西,我不是個人,恁都是好人,都恁做得對,是吧?你讓我背著個不孝順和不講究的惡名,你憑什麽呀?我田福安難道說天生就該死嗎?”
“你說你半夜三更不睡覺,”他繼續咆哮和指責道,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看起來這回肯定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了,“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你擔心,你害怕,我看你是活該,你就是吃飽撐的!”
“有本事你死去呀,你去死給我看看呀!”他越罵越不像話了,連一點人味都沒有了,“你也睜開你那個泥蛋子眼看看,看看你養活的好閨女,啊,叫我說,她天生就是個挨揍的命,就是個欠罵的貨!”
“哪天我非得剝了她的皮,抽了她的筋不行!”他繼續無法無天地叫囂道,“我反正是活夠了,你說我怕什麽?這個世界上還有我田福安怕的東西嗎?我就是不信這個邪,我也不怕什麽報應不報應的,我反正是從死人堆裏爬過來的人,我怕什麽呀……”
桂卿這時又暗暗地使了一把勁,把田福安再次按倒在椅子上,不讓他再亂動彈一下。他知道這個爛人近幾年來逐漸新增了一個特點,就是隻要其酒醉之後幾乎就手無縛雞之力了,純粹就是一隻虛張聲勢的紙老虎而已,除了嘴巴上依然不饒人之外,對別人並沒有什麽實際的攻擊力,所以他現在並不擔心會出什麽大事。這當然也是王禿子上次敢上去空手奪菜刀的一個重要原因,不然的話就是借王禿子兩個膽他也不敢靠上去,所以真到了緊要關頭誰不自私?
桂卿也不和他較真,隻是不時地諷刺他幾句“你管,你厲害,行了吧”,然後就是死死地壓著他,看著他,不讓他動彈一下,防止他再興風作浪,出什麽稀奇古怪的幺蛾子。
“行,算你小子有種,”被桂卿硬生生地困了好大一陣子之後田福安顯然有些吃不消了,整個人呈現出狂怒之末的衰敗勁,他立愣著死人臉皮對眼前的妻侄隨口罵道,“都敢逮恁小姑夫了,行!”
“你鬆手,你鬆手,”褒貶完之後,他又求饒道,“我不罵了,你讓我喘口氣,你讓我歇會行嗎,我的小祖宗?”
此刻,他的眼神和死人的眼神已經相差無幾了。
“你隻要老老實實的,不再胡說八道,我這就放了你,”桂卿眼看著小姑夫前後不一的可憐表現真是哭笑不得,一點辦法都沒有,他想了想後便一臉嚴肅地回道,“你要是還信口開河,說話沒窩沒坑、沒邊沒沿的,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我今天非把你綁在這把椅子上,讓你在這裏過一夜不可!”
“你可別忘了,”他又別出心裁地嚇唬小姑夫道,“這個屋裏可是三個多月沒人住了,嘿嘿,黑天就是嚇死你,估計也沒人來救你。你自己好好考慮考慮吧,你要是覺得你膽大,什麽都不怕,那你就留這裏準備過夜吧,看看到底有沒有鬼。”
田福安用力挺了一下身子,心裏憋咕了一下,硬是把已然到了嘴邊的話又給咽了回去,算是默認了桂卿提出的釋放條件。
桂卿見狀於是就慢慢地把他給鬆開了,然後小心地退到奶奶跟前。
老媽媽此時早已經又氣又嚇的不能說話了,隻是一個勁地顫抖著日漸枯萎的身子,想去手裏拿著的煙盒裏掏煙而總是掏不出來。和有氣無力的女婿相比,她更像一個快要死了的人。
桂卿見狀連忙幫著奶奶掏出一根煙來,又拿來火柴給她點上。
老媽媽拚命吸了一大口煙之後,才稍稍安定下來,然後在那裏不住地長籲短歎和自怨自艾起來,忘記了吃人不吐骨頭的老虎還在身旁,還沒有走遠,隨時有可能再跳起來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