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第20章
這天下午,桂卿會完大學同學高程、蒲豔萍和高中同學趙維回到家時天色尚早,似乎還可以幹很多有意義的事,於是他放下車子就去三叔的小賣部裏玩耍。三嬸子林秀衣正在百無聊賴地看店,三叔張道全正在後院屋裏和一幫子閑得吱吱亂叫的人打麻將消遣,那是三叔最喜歡的娛樂項目之一。他忍著一屋子嗆人的煙味,進去看他們打麻將,以消解下午灼人的炎熱。雖然平時他也抽煙,但是卻很討厭那些人吐出來的煙味,整個房間烏煙瘴氣的不成體統,彌漫著一種末世的腐朽光景。
張道全的店也是他的家,屬於前店後家的布局,不過是倒搬井的局勢。他的店和家在大路南,和桂卿家隔著五十米左右的距離,從理論上說算是斜對門。門前的東西路是村裏最主要的一條進出道路,向東一直走就可以到田福安的飯店。路南全是莊稼地,路邊有鄉裏劃的建房止建線。這條止建線管住了全村人不敢在路南隨便蓋房子,唯一沒管住的一戶就是張道全。
張道全1957年生人,馬上就該到屬驢的年紀了。1958年大挨餓的時候,有幾回他差點被餓死,最後硬是活了下來。先天不足加上長期吃不飽飯導致他長得非常矮小,可謂是骨瘦如柴,矮如大郎,活脫脫一副孫猴子模樣,一點張家人的標誌性氣概都沒有。估計連老天爺都嫌他太難看了,所以才不收留他,讓他苟活在這七七八八、光怪陸離的人世間。對他來講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以後永遠的苟且,好像他就是為了苟且而生的。倘若是年輕的時候還好,他畢竟是七分人樣三分鬼樣,年紀大了越活越不講規則、不守章法了,後來竟成了三分人樣七分鬼樣。他平時買衣服和鞋子,基本上去童裝店買大童的號碼就足夠了,根本不用去男裝店或男鞋店。最近幾年他的頭發愈發稀鬆了,幾近掉光,隻好常年戴著深色的帽子加以掩飾。
這個消瘦低矮型的山村武大郎,卻娶了一個比潘金蓮還要漂亮幾分的老婆林秀衣。林秀衣是地道的本村人,她長得不高不矮正正好,該瘦的地方瘦,該胖的地方胖,身材可謂一流,相貌絕對無暇。村裏人都說,咱這個破山溝裏怎麽就生養出這麽俊的人來呢?也沒見她爹娘有多俊呀,真是出古了,瘸子的那啥,斜(邪)門啊。
關於三嬸子為什麽會擁有特別出眾的容貌和身材,桂卿曾經也想過這個問題,他以為她的這個林姓和黃、蔡、章、段等姓氏一樣,通常都是南方常見而北方不多的。也許老林家祖上是從南方遷過來的也未可知,《紅樓夢》裏的林妹妹不就是從揚州搬到賈府的嗎?況且,三嬸子去世多年的老爹據說就是個四書底子,古文功底十分了得,還寫得一手好毛筆字,隻可惜早早地就被一幫自以為善良正義的人給弄死了。如此看來,林家是外來戶的可能性很高,張家還有族譜可供研究,林家連族譜都沒有,此事還被眾人笑話了多少年。
八十年代初,正是農村團支部蓬勃發展的時候,村裏的男女青年經常集合在一起開展一係列豐富多彩的活動,比如幫助照料孤寡老人、搞一些種養殖的副業、為村裏的婚喪嫁娶提供免費服務、開展各種文體競賽等。北櫻村團支部活動室裏幾乎每天晚上都會飄出《在希望的田野上》《十五的月亮》《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等旋律優美、催人奮進、高亢嘹亮的經典歌曲,年輕人歡聚一堂嘻打哈笑的好不熱鬧。張道全就是在參加這種集體活動中把鶴立雞群的林秀衣追到手的。那個時候的他幽默風趣嘴皮子活,吹拉彈唱樣樣精通,老張家的話似乎都留給他一個人說了,全家的精氣神也好像都聚集在他一個人身上了,他也天然地成了全村年輕人的熱點和中心。特定的時代和特定的環境,加上他本人和當時的環境結合得天衣無縫的言行舉止,巧妙地掩蓋了他身體上的巨大缺點。當時的林秀衣純真善良、了無心機,很快就著了這個三猴子的手段,誤入了他那輕快的小賊船,糊裏糊塗兼死心塌地地愛上了他。等一顆上好的白菜被三猴子拱了之後大家才反應過來,但是為時已晚,好多英俊瀟灑、精明能幹的小夥子因此心裏頗不平靜,對他倆戀愛的事實在難以接受。感到難以接受甚至難以忍受的,除了那些忿忿不平的年輕人之外,還有林秀衣的大爺、大娘和叔叔、嬸子等本家族的人,他們都強烈反對這兩個年輕人的交往。但是,整個家族的強烈反對卻遭到了林秀衣的強烈反對,她公開宣稱就算是死也要和張道全死在一起,她什麽也不圖,就圖他張道全一個人。十分可笑的是,在所有的外人看來張道全這家夥怎麽能算個人呢?他頂多就是一個進化得比較好的猴子罷了,隻是比一般的猴子會耍嘴皮子而已。
林秀衣沒有兄弟姊妹,林父死得早,林母木頭人一樣毫無主見,隻是聽天由命。林家近門的族人眼見得一朵漂亮得出奇的鮮花插在了稀薄的爛牛糞上,紛紛急紅了眼。他們抱起團來找到大隊那裏,企圖讓公家出麵來強迫桂卿的爺爺張世中老人當眾保證,不再讓他三兒子和林秀衣接觸。老實巴交的張世中當時是羞憤難當,他雖然也心疼這個可憐可悲的三兒子,怕他這輩子討不到媳婦打了光棍,顯然這是極有可能的,但他這個老實本分了一輩子的當家人還是覺得眾怒難犯,不能得罪了林家的人,於是就強捏著鼻子當著大隊領導和林家人的麵,保證管住自己的好兒子。
張道全在感覺父親太過窩囊和無能的同時,也深深地以為整個林姓家族太欺負人了。說一千道一萬,大夥不就是嫌他張道全長得沒個人樣子嗎?他感到悲憤不已、痛苦不堪,不停地怨這個恨那個,思來想去之後就有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幹脆帶林秀衣遠走他鄉,私奔。在那個特別年代的山區農村,私奔無疑是一個很悲壯慘烈的事情。好在他不是領著人家的媳婦跑,那可是十惡不赦、罪不容赦的極其下作勾當,會被十裏八鄉的人永遠唾棄和鄙視的,而是領著同村一個未出嫁的黃花大閨女跑,他和她的情況基本上是屬於未婚青年男女勇敢地衝破守舊家族的無理阻撓,奔向自由美好愛情的例子,從法律上來講還是有很強正當性的。
一個寒風呼嘯、昏天暗地的夜晚,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夜空悲愴得如同曆史的英雄人物英勇獻身時的樣子,狗膽包天的張道全約好鬼迷心竅的林秀衣,巧妙地避開林家人的殊死防範偷偷地跑了,來了個人間大蒸發,沒留下隻言片語,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
天剛麻麻亮的時候,林家的人發覺林秀衣這個死妮子不見了,立馬就瘋圈了,如同馬蜂窩炸了營一樣,一股腦地都趕到老張家,結果發現張道全也不見了,就做實了私奔這件事。當時的他們殺氣騰騰、勢不可擋,抓住張世中的爛領子就是不丟,一定要問個子醜寅卯出來。
張世中當時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他實在是無顏麵對找上門來的林家人,盡管他其實用不著來承擔這場來勢洶洶的責難。他是無辜的,也是無助的,他簡直毫無辦法麵對眼前的事情,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小三孩這個死鬼是什麽時候走的,因此他隻能不停地給林家的人賠不是,道歉。麵對林家人的怒發衝冠和不依不饒,那種恨不能把人給吃了的可怕架勢,老漢被逼無奈,隻能自打耳光來平息對方的憤怒。更讓老漢難以言表的是,張道全這個小賊羔子半夜臨走的時候,居然還敢在家門口放了一小掛鞭炮,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門口雪地上那片淩亂的鞭炮碎屑無疑更加刺激了林家的人,可想而知那場興師問罪的暴風驟雨是何等的猛烈了。老槐木大桌子上圓形的小鬧鍾被無情地摔在了屋地上,表盤上那隻可愛的天藍色的小鳥不動了,所幸當時不是水泥地,那個傳家寶並未摔到不能修理的地步,隻是玻璃罩子碎得太厲害了;大桌子上邊暗紅色竹條上的老古董,一個土陶的存錢罐也被打破了,裏麵的硬幣和毛票稀裏嘩啦散落了一地,有不少被看熱鬧的小孩給偷偷拾去了;堂屋門其中的一扇也被人撞得喝醉了一般歪在門框裏睡著了,從那以後也就徹底殘廢了;堂屋門口東邊青石頭壘起來的花池子裏養的幾棵光禿禿的月季花,也被幾個男人惡狠狠地踩倒了,那幫來找事的人居然沒被紮疼,可見他們的討伐行動是多麽用心,如同武王伐紂般正義凜然,好像被三猴子拐走的林秀衣是他們自己的媳婦一般。
眾人興師問罪無非是為了泄憤,說破天了也不能把張老頭怎麽樣,他們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在肆意地鬧騰一番之後也就各自散去了,隨後的日子該怎麽過還得怎麽過,畢竟打架既不能當日子過,也不能當錢花。從那以後,張世中這個像駱駝一樣骨架高大但瘦骨嶙峋的老頭就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和不問世事了,就隻知道低頭走路和埋頭幹活,園裏地裏從來不肯閑著。除了家裏的農活之外他還幹著村裏的建築隊,隻有在外村幹活的時候他的心情才能稍微好一點,如果是在本村幹活的話,他真是做賊一般根本就抬不起頭來。他這一輩子的好名聲都毀在那個三強人砍的手裏了。
張道全的娘隻剩下一隻好眼了,這隻好眼也時常暗自流淚,小四孩已然犧牲在遙遠的戰場上了,小三孩又神鬼支使地鬧了這麽一出好戲,她的心都被掏空了,也就是麻木地活著罷了。她經曆的苦難實在太多了,活著並不比死了強多少,或者她已經忘記了去死。這個小腳老媽媽在這個世界上隻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符號罷了,甚至連個標記都算不上,她無聲無息地幹著些燒火做飯、打狗攆雞的零碎家務,也許還不如冬天電線上站著的一隻老麻雀引人注意,甚至不如地洞裏的一隻老鼠過得有滋味有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