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我知道了。”
中原中也發現自己對羊的同伴們,永遠都隻有這句話可說。無論他們做了多麽過分的事情,自己心中積聚了多少怒火,最後說出來的,隻是淡淡的一句“我知道了。”
除了這句話以外,他還有什麽好說呢?
那一雙雙的眼睛裏,都是對他的信任,以及指責。
信任他的能力,卻指責著他沒有能夠帶給他們想要的生活。
可是,他們想要的東西,似乎是無窮無盡的。
很久之前還僅僅是想要生存的機會,想要擁有一個依偎取暖的組織;之後變成了無休止的物質需求,一次次違背他的囑咐,去港口Mafia那邊偷酒……
他知道如此放縱他們下去,遲早會生事。但是,麵對那些關心過他,給過他一個“家”的同伴,他說不出拒絕。
這一回也同樣如此。
他們說,不想再過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了。
他們說,有更美好的明天在等著自己。
他們說,要離開這個泥潭一樣肮髒無恥的地方。
他們……他們說了很多、很多,似乎全天下的人都在說話,全天下的聲音都匯聚到此,他的耳朵裏嗡嗡作響,腦子完全想不了其他的事情。一字一句說得那麽斬釘截鐵,仿佛要和這種他們過慣了的日子一刀兩斷。
但是,明明當初最先因為他強大的能力而沉淪的,也是他們。
信誓旦旦說要成為一個大組織,成為雄霸一方的人物。
原來人的忘性可以這樣大嗎?
在陪著一群人走到福利院的時候,中原中也感覺還要笑著跟他們告別的自己真的好賤。
他的笑容一定很虛假吧,難道一個人都看不出來嗎?
可能他們隻是不想拆穿,不想讓他打破這份來之不易的歡樂吧。
等到所有人都離開,等到將所有的安排全了解,中原中也揮著手和所有人大聲告別。
告別的時候說了什麽,他自己根本沒有聽清。
他隻聽見對麵傳來的告別聲是那樣的激動和快活,仿佛卸下了一身重擔似的。
到底誰才是誰的重擔呢?
中原中也跟著那個高大的男人上了船,船裏麵兩個年紀不大的小孩用那種在擂缽街相當常見的警惕眼神,冷冰冰地看過來。
你先在這裏待一會兒
我還要找一個小孩
布洛·謝維利克本想拍拍男孩單薄的肩膀,但是卻被他迅速地躲避開去。
“我知道了。”中原中也用平靜的,毫無起伏的聲音回答道。
布洛搖搖頭,給三個小孩先擺好了飯菜。
餓了的話,就先吃吧
這些小孩的防備心,可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被卸下的。布洛跳下船,在船頭貼了一個馬文友情提供的混淆咒。
這可是他為數不多的存貨呢。
就這一張,他還是之前當做馬文送的禮物才收在了貼身兜兜裏。
他並沒有和那些小羊多說,隻不過提了一嘴將來的工作與廣闊的前景,他們便喜形於色,迫不及待地想要跟著他走。
或許他們的確嚐到了與中原中也相互捆綁而帶來的身份地位的提升,但是那些終究都是虛的,是不實在的。哪怕中原中也再厲害,他終究也不是“他們”。
他是一群小羊裏混進來的,一頭傻乎乎的狼。
他總有一天會離開的,不管是自願還是被蒙騙。
這群小羊並不相信這頭狼會永遠跟著自己吃草,也不相信他會乖乖地為羊群驅趕其他不懷好意的捕食者。
所以在布洛提出更好的歸宿建議以後,他們才會那麽快就動心。
對這些無依無靠的小羊來說,握在手裏的錢,才會是最實在不過的東西。錢、前途和錢途,都是人類生存所不可或缺的東西。
他們可以沒有中原中也的保護,但是他們不可能任由自己被他人宰割。
所以,在前途和中原中也之間,他們選擇了前者。沒有一個人產生過猶豫,也沒有一個人對中原中也產生過不舍。
因為想當然的索取進行得太久,他們早已經忘記了感謝二字該如何書寫。
所以說,少年時期的教育是很重要的啊!
布洛插著兜又走回了那個福利院,不過這回他是悄悄的,並沒有驚動任何人。哪怕跑進院子裏偷東西吃的小貓咪,都不會發現他的蹤跡。
在和院長交談的時候,布洛就發現他有一種不同尋常的冷靜和從容。那不是一般人能夠擁有的氣質,他至今為止,隻在一種人身上見到過——殺手。
絕對的冷靜,絕對的理性。
布洛從院長僵硬的臉上看出了他想要掩蓋的東西。
後來在握手的時候,他感知到那些無法經由日常勞作而產生的老繭,更進一步堅定了自己的猜測。
布洛對殺手沒什麽偏見,更別說院長還是個已經金盆洗手,看起來要獻身於福利院的殺手。
從他對待那些小孩時露出的淡淡微笑裏,布洛明白,這個男人已經很久沒有真正傷害過別人了。
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就完完全全是個無辜人士。
要不然,布洛初見他時,聞見的血腥味又作何解釋?
這個福利院,已經窮到連種地都要掂量掂量種子和肥料的購買量,可沒有多餘的錢財用來蓄養牲畜。
靠著自己敏銳的嗅覺,布洛終於來到了血腥味最為濃重的一個房間。
房間?
布洛看著眼前的種種布置,感覺這地方隻能被稱作牢籠,稱作監獄:生鏽的粗有一指的鐵柵欄,柵欄後麵是一個被粗重鐵鏈鎖著一隻小腿的男孩。
男孩垂著頭,布洛隻聽得見他的呼吸聲。
小小的,小小的。
但是卻很平靜。
仿佛他早已接受了這樣可怕的待遇。仿佛他就該經受這樣可怕的待遇。
房間裏沒有窗,隻靠一點昏黃的燈光,布洛慢慢地向著男孩走進。
扣扣。
他敲敲鐵柵欄。
男孩仍舊低著頭,隻是身子顫抖了兩下。他沒有做出任何逃跑或者反抗的舉動,隻是靜靜地坐著,抱著自己的雙腿,把臉埋在臂彎裏。
“你果然發現了。”
院長提著一盞燈,從樓梯上不急不緩地走過來。燈光映著他的臉,布洛看不出一絲一毫憤怒的反應。
“我隻能說”院長那雙冷冰冰的眼睛直直地盯著謝維利克,他仿佛要從他的眼睛裏看見他靈魂的模樣似的,“這孩子,必須被關著。”
“隻有這樣,他才能不傷害自己,也不傷害別人。”
異能者,是嗎?
布洛看見光在院長的眼睛裏跳動,他的神情似乎一下子變得很複雜。其中有痛苦,也有無奈,更多的是堅定不移和冷酷。
“是。”
院長此時此刻展現出的表情,仿佛在懇求謝維利克不要告訴那孩子他是如何的與眾不同。
但是……
異能者,也有異能者的教育方式
因為多了院長提來的燈,光線變得明亮多了。布洛也就看清了男孩身上大大小小,深淺不一的傷口。那些傷口無一例外,在看起來猙獰可怖的同時,又巧妙地把握著男孩能夠忍受的尺度。
所以男孩才會僅僅是蹲著不開口,而不是發出斷斷續續的□□。
我會帶他走
院長定定地看了謝維利克一眼,或許想了些什麽,也或許隻是發呆。
“好。”
院長可是知道眼前這人帶走了那個大名鼎鼎的重力使中原中也。他一定更有辦法馴服這些異能者吧。
“不要讓他傷害別人。”
院長替謝維利克打開鎖,臨走前像是歎息又像是自豪地說道:
“他是個好孩子。”
布洛抱著小孩回了船,一路上小孩揪著他的衣領,差點把他揪斷氣。
唉,隻能說命運是殘酷的。
院長多半是在用殺手的那一套來對待這個男孩,他認為這是馴服野獸的唯一辦法。
但是,野獸也是需要溫暖和關懷的啊。
野獸受了傷,也是會嘶吼,會痛苦的啊。
但凡有自我思想的生物,都不應該受此對待。
船裏的小孩似乎在布洛出門的時候進行了交流,裏麵的氣氛雖然仍舊緊張,但是比之前還是好上不少。看見布洛抱回來一個瘦骨嶙峋,一看就飽受摧殘的小男孩,幾個心還沒變得有多硬的小朋友紛紛站起身,給男孩讓出了最好的位置。
這下子,他帶回去的人可越來越多了。
布洛想自己是不是該換個大一點的房子?
嗯,安置好瘦瘦的,說是有九歲,但是看起來小得隻有五六歲的中島敦,布洛開始向著最後一位目標——太宰治進發。
之前看福澤諭吉給的情報,這個應該是最容易拐帶的。
但同時,應該也是最難以相處的。
這是個天生心思敏感,對世界充滿了不信任的少年人。正是因為他已經到了少年,甚至正向著青年邁進,布洛才會做出“難以相處”的評價。
這個年紀,他的性格多半已經定型了。
而定型的性格,幾乎是不可能有所改變的。
人的確會因為經曆的豐富而逐漸擺脫幼稚的自我,但是,本我中的衝動、欲望以及恐懼,一輩子可能都無法擺脫。
這就是人,複雜可憐又無奈的人。
後天能夠做到的,僅僅隻是將本我中的黑暗麵,盡可能地用磅礴的光明來掩蓋而已。
布洛這些年才習慣了群居,所以家裏麵到底是一個人還是許多人對他而言都沒太大差別。他雖不會上趕著去把天底下所有的可憐小孩都收集起來好好照料,但是既然碰上了,也不會吝惜伸出援助之手。
可惜,他還是大大低估了太宰治難搞程度。
在順順利利地把人帶上船起航回程的時候,布洛·謝維利克站在甲板上,第一八零八次(不,也沒有這麽多)欣賞來自青少年的雞飛狗跳。
太宰治總是一針見血,不把人紮得痛不欲生就不痛快。
船上的小孩已經沒有一個願意同他說話了,但這仍舊阻止不了這人的百般作妖。
布洛每一次和他對上眼睛的時候,都能從那微微偏紅的棕色眼眸裏看出譏嘲。這份譏嘲是對在場的所有人的,包括太宰治他自己。
那雙眼睛靜而幽深,就仿佛在對著每一個看見它的人說:“你覺得你真的配得到幸福嗎?”
其中隱含的意思是:
我真的配得到幸福嗎?
太宰,我有個問題
為了守護世界的和平,為了防止小船被破壞,布洛·謝維利克不得不舉起了自己的小白板和這個小壞蛋進行交鋒。
“嗯?”
“請說。”
“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畢竟您是恩人嘛。”
“我和那些小鬼可不一樣哦。”
所以,你想問什麽呢?
想問我的經曆嗎?
還是想問我的異能力?
亦或是,終於難以忍受我的所作所為,對自己的決定感到後悔了?
究竟是哪一種呢?
太宰治轉過身,上半身卻還靠在欄杆上,並且有越來越往外的趨勢。他的一頭黑發被風吹得亂了,布洛又看見他臉上那種淡淡的自嘲和審視的神色。
可能等他再大些,就能偽裝得讓謝維利克看不出一星半點的異常了。
你的眼睛很漂亮
不知道那邊是如何形容這種顏色的呢?
OK,現在場上的布洛·謝維利克另辟蹊徑,打出一發直球,對麵太宰治的應對如何?
太宰治怔住了,他怔住了!
雖然僅僅隻有幾秒,但是怔住了的事實是不會因為時間的多少而改變的!
這一場,是直球的勝利!
“啊,這是個問題嗎?”
“真是出人意料。”
太宰治的嘴唇在怔住的幾秒內極其細微地顫抖了兩下,不過緊接著,他抬起一隻手,將自己的額發撩起些許,讓常年曬不到太陽的右眼(不是)也和左眼一同展露出來,靜靜地看著藍天。
“是鳶色哦。”
“一種鳥的羽毛顏色。”
“不過嘛。”他忽然露出一個笑,噠噠噠地走到謝維利克身前抬頭看他,“不同國家都是有不同顏色命名的哦。”
“要想知道這是什麽顏色,與其問我,倒不如去查查色卡呢。”
布洛看著他微笑的臉龐,卻仿佛看見他在緊張,在小心翼翼地試探。那張臉簡直就像寫著“我被看見了”,“我還會被繼續看見嗎?”這種充滿驚喜的無措疑惑。
的確,不過鳶色是個很美的命名
因為帶了鳶字,莫名就給人一種惆悵之感呢。
極其特別的顏色,和你很相稱哦
“你這個已經到了大叔年紀的人是想要勾搭小男孩嗎?”
太宰治忽然抬高了聲音,把手放到腦後墊著,一步一步地朝著剛才的方向走。
“我才——不會上當。”
上當這種事情,或許偶爾一試也無妨嘛。
海水的味道充斥著太宰治的鼻腔,他感覺這種早已經聞得膩味的臭味居然散發出從未有過的新鮮之感。
到底是不是騙子,總要給別人展現的時間咯。
所以,現在還是去逗傻瓜們玩吧!
人生在世,除了迫害傻瓜以外,還有什麽事情能夠帶來愉悅呢?
自打進行過船上那一番簡短的對話以後,布洛發現太宰治終於慢慢地收起了自己滿身的尖刺。他現在就像是決定了要暫時找個飼主的刺蝟,收攏了防備,但是時刻準備在受到刺激的時候給予任何傷害他的人以最劇烈的反擊。
但是……船上的雞飛狗跳生活並沒有就此停歇。
即使是收起了尖牙利爪的太宰治,也依舊能夠憑借著超出常人太多的聰明腦袋把所有小孩耍得團團轉。
現在船上的日常就是吃飯,睡覺,想辦法打太宰。
唯一真正打到太宰治的成功人士,就是早因為實戰而將異能力鍛煉純熟的中原中也。別看他人小,個兒不高也挺瘦,但是打起人來真是結結實實,一點不摻水分呢。
因為這點,太宰治迫害他的次數很明顯地減少許多。
畢竟作精也是怕痛的。
好在這種日子終於快要結束了。
布洛選擇在種花家的港城轉乘飛機,一旦上了飛機,這幾人就都能夠消停了。
不過生活總是因為意外頻發而充滿了樂趣。
剛下飛機的太宰治實在是按捺不住內心想要搞事的洪荒之力,熟門熟路地引著小朋友們罵罵咧咧起來。結果就在他們打鬧的時候,太宰治一下子撞上了謝維利克的胸膛。
本身,這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但是,布洛·謝維利克本身並非尋常人。
所以……悲劇就這麽發生了。
布洛被撞以後,七竅流血,渾身的皮膚寸寸開裂,鮮血止不住地噴湧而出。
“啊這……”
太宰治在一瞬間腦子是相當空白的,他甚至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眼睛裏隻有那些流動的,鮮豔的紅色。
沒關係,沒關係
布洛抹了一把臉,順手就用血在白板上寫下了安慰。好在此時他們待的地方比較隱蔽,不仔細看的話,沒有人會發現這一處的異常。
不過,要是再待下去,這毫無止息之意的鮮血可就藏不住了。
布洛忍著劇痛,淡定如初,領著小孩們先躲進了衛生間。
唉,終究還是逃不過衛生間的折磨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