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大師?”
少女的聲音響在身後,銀鈴般,帶著不解。
他轉頭,看立在案邊的姑娘。
她歪著頭,如玉麵龐上寫滿的都是對他的不滿和失望——他想,和許多信徒相比,她是不一樣的。
世人看他的目光,總是崇敬的,膜拜的,仿佛在看著自己的救贖一般。
她的眼裏,卻沒有尊敬和膜拜,非但如此,她眼中僅有的,甚至隻有對陳雲樵的不平和對他的不滿。
她與信徒不一樣。
可是,就是這樣的目光,卻又與記憶中的那雙妙目如此相似,當初,故人也是用這樣不讚同的目光看著他,她隻用眼風輕輕地一掃,便叫他心不由自主地便軟了,忍不住想要答應她所要求的任何事……
如今季笙也用這樣的目光看著他。
這雙眼,與記憶中的那一雙何其相似,他單隻是看著,便覺得靈魂都已開始顫抖起來了。
“我答應你。”他道,“明日,雲樵我兒,會來見我。寒山寺此後,也不會再將陳氏族人拒之門外。”
他低低地道:“山門既開,上山之人便俱是信徒,是我舍不下,割不開,這才會著相。陳氏族人,亦是信眾,更當一視同仁。”
他……他答應了?
季笙隻覺心如擂鼓一般,咚咚跳個不停。
她不敢相信地揉了揉耳朵,又悄悄地在袖子裏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頓時腰間一陣劇烈的疼痛傳了過來,她隻身上一痛,鼻子也跟著發酸,有水汽在眼眶中悄然凝結。
她仍不肯輕易相信,隻壓抑著內心的狂喜問道:“大師此言,阿笙能當得真麽?”
非是她不肯信他,而是他答應的太快太容易,叫原還準備了一肚子話的她完全措手不及。
老和尚笑了起來:“出家人,自不會妄言。”
他走了過來,將佛珠撿起來重新放到季笙手裏:“施主與貧僧有緣,送出去的東西,自也不會再有收回之禮,還請施主收好,妥善安置。”
就當,就當是他給……的見麵禮罷。
季笙覺得老和尚目光有些怪。
但她身上的重任如今終於達成,便也顧不得其他,匆匆與明空大師告辭後,她帶著阮娘重新回到禪院。
香茗這丫頭,近來許是離了王府裏頭的明爭暗鬥,便愈發地粗心了些。
門雖關得嚴實,窗戶卻忘了上栓,被支棱起一角,冷空氣浸了滿屋。
季笙一向有手腳冰涼的毛病,一回來,二婢忙不迭地打熱水來與她燙腳,又塞了數個湯婆子在被窩裏,將整個屋子都烘得暖暖的,這才伺候著季笙躺下。
季笙睡下去不過片刻,有人悄悄地從櫃子旁邊走了出來。
他居高臨下地將躺著的季笙望著,目光落在她枕邊正瑩瑩發光的小圓珠上,低笑一聲:“這麽亮,也不知你如何睡著的?”
話音剛落,床上的人驟然睜開了眼:“誰說我睡著了?”
她眉眼彎彎地對著他笑,聲音裏滿是雀躍:“陳雲樵,我沒有辜負你的希望,你父親答應見你了。”
她是真的很開心——
這些日子以來,他對她的好,一直都如一座大山般地壓在她的心頭,叫她吃睡俱都不甚安穩,她總是在心中想著,他對她這樣好,她卻無法報答,又哪裏配得上他待她的好?
她嘻嘻地笑起來,往日穩重的人雀躍著,嘰嘰喳喳地說著開心事:“今夜,我又去求了明空大師,他說明日便要見你呢,陳雲樵,你開不開心?”
陳雲樵含笑地將她看著。
他目光溫和,帶著某種寵溺地看著這個歡歡喜喜的小丫頭,看她毫不掩飾地展示著自己的歡欣雀躍,嘴角便也跟著悄悄地向上勾了起來。
他伸手,輕輕地撫了撫她的頭發,充滿愛憐地望著她:“阿笙,這些事,我都已經知曉了。”
陳雲樵聲音如水一般,帶著對她的萬般寵溺和前所未有的柔情,“阿笙,多謝你。”
努力了這麽久,總算,總算有一件能令人值得高興的事。
即便這件事,不過是萬裏長征路上的第一步罷了。
季笙難得話癆,嘰嘰呱呱的:“陳雲樵陳雲樵,你都不知道我今夜走了多少路,我想尋你,可又不知你究竟身在何處,身邊阮娘跟著,我也不好擅自行動。”
“不過,”她嘻嘻地笑著,“不過,好在我到底沒有辜負你的重托,好在明空大師果真十分通情達理。”
陳雲樵又笑了起來。
這些事,他怎麽會不知道呢?
他的父親,一向是菩薩心腸,慈悲為懷的——縱然,這種慈悲從不肯用在他們母子身上。
可到底父親是答應了的。
他想,她的功勞,可真大啊。這些年,他在寒山寺來往的次數早已數不清了,陳氏族人來苦求的次數更是不知多少回,可那麽多次的努力,父親卻從不肯對他們假以顏色——
她卻不同。
她到底,到底是不同的。
陳雲樵一度十分慶幸。
若非他一時的善念,若非他目力過人,怕是到現在,他仍在南北兩地奔波輾轉著,永遠也見不得明路。
今日之喜,是她賜與他的。是她多方遊走勸說,方才得來的——
他狂喜地看著她,看著這個小小的姑娘第一次在他麵前如此歡喜,於是,他也跟著笑了起來,胸膛輕浮著,將他的愉悅毫不遮掩地展現出來。
但很快,陳雲樵卻想起另一件事來,忙不迭地拉了季笙的手就著夜明珠的光輝細細地瞧:“阿笙,我的人回來說,葬著你生母的墓,那些黑色的泥土,是有毒的,阿笙,你現下有生命危——”
“險”字還沒說出來,他的聲音在目光觸及到季笙瑩白如玉的手指時戛然而止。
陳雲樵尷尬地撓了撓頭:“怕是下頭的人傳錯了話,你沒事,一點事也不會有。”
“我有事。”季笙笑眯眯的:“你許久未見我,怎會知曉我無事呢?”
她將自己的纖纖十指展現給他看:“前些日子,我的手被那夜的泥土侵蝕,指尖被染黑了,洗了無數遍,手都快在水裏頭泡爛了,可是,卻怎麽也洗不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