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但,東西不過剛剛被蓋住,麵前的光線卻突然一暗。
有人逆著光,立在解簽老僧的案牘前。
那是一個長身玉立的男人,穿一聲玄衣,麵容冷峻,如刀削斧砍般,身上帶著無盡的肅殺,仿佛剛浴血奮戰過來。
他目光如炬地將老僧看著,手也朝著老僧伸得直直的:“前頭的小娘子求了什麽簽文,可否允在下一觀?”
聲音裏,透著某種不容反駁的力量。
老僧逆著光眯著眼看他。
這男人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又有一張冷峻的臉,莫說靠近,縱是與這人說一句話,怕也不敢。
但老僧並不在意,隻漫不經心地睜著一雙渾濁的眼替他指了一個方向:“施主滿身戾氣,怕是不信我佛,既如此,又何必來這方外之地。”
“方外之地?”
那人嗬笑了一聲,極盡輕蔑,“若皇家的寺院也能算得上清淨之地,便如身居高位的人說他不棧戀權勢,尊者以為如何?”
老僧抬頭看他一眼。
某一個瞬間,渾濁的老眼突然迸發出耀目光彩,但那道光芒不過一閃即逝,很快便消失無蹤。
他垂了首,手卻仍將那個方向指著:“既來之,則安之。施主若有所求,不妨先至佛前叩拜,佛祖知曉施主心誠,自也會如施主所願。”
但唯獨一條。
佛言,不可說。
“叩拜?”那人卻像是聽到什麽好笑的事情一樣,聲音更譏諷了:“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值得我拜見,縱是西天佛祖,立在你這廟裏,也不過是一尊泥金菩薩,我亦不必拜。”
老僧便笑了。
他有一把濃密且甚長的花白護住,這樣一笑,胡子也跟著顫巍巍地抖起來,手卻始終放在案上,並沒有要將那支簽文拿出來的意思。
那人候了半晌,漸漸不耐煩,手在腰間一觸,一支軟劍登時應聲彈出,隨著一道寒芒閃過,軟劍已架在老僧脖子上。
他的手上,曾經不知沾染過多少人的鮮血,這柄劍,自然也是不是用來裝門麵的擺設。
這劍一出,木魚聲陡然停了,灑掃的僧人也停下了動作,麵色沉沉地,無數目光從四麵八方朝著這人身上毫不避諱地射來。
或稚嫩,或老辣,不一而同,但相似的,卻是對這人的忌憚。
然而,就在這些目光中,唯獨一人顯得分外平靜。
老僧年歲大了,目光渾濁,極難視物,縱被劍架了脖子,也像是渾然未覺地,始終坐在那處巍然不動。
他坐得算不得端正,反而因年歲大身影十分佝僂,寒山寺一向平靜,生活安逸且富足,造成了老僧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本能。
他懶散地,倦倦地,甚至連目光也無片刻躲閃。
而後,老僧淡淡地笑了。
“施主以為,若是取走貧僧的性命便能得償所願,若那果真是施主想要的,貧僧又焉有不允之禮?”
那人目光頓時一肅,沉聲道:“你不怕死麽?”
高舉的劍突然刺不下去了。
佛祖在一旁,仍滿麵悲憫。
老僧在下,笑得風清雲淡,帶著某種解脫:“貧僧活了近百載,早便跳出紅塵與生死,生與死,便如施主的執念,都可放下。”
“執念?”
那人一愣,他喃喃地,有些不敢置信地重複了一遍,“執念?”
他所堅持的,不過是執念麽?
他是第一次聽見這種說法,十分新奇——甚至在見到這老僧前,他從未聽過這兩個字,但十分奇異的是,他分明是生平第一次聽聞,卻本能地便懂得了這個詞。
他堅持的和追尋的,不都是自己這一生的執念麽……
老和尚仍在笑,仍是高深莫測的,聲音不高,伴著嫋嫋升騰的佛香,便帶著叫人不由自主信奉的力量:“明日方丈大師出關,施主若尚有時間,不若與方丈大師手談一局,或能得到某些解脫也未可知。”
這世上,哪裏有什麽解脫?
不過都是在滾滾紅塵中沉浮掙紮的癡男怨女罷了。
可提劍的手不知何時悄然放下,軟劍回鞘,男人麵上並無解脫,卻也無憤怒,反而是前頭的冷麵第一次有了一絲十分微弱的溫度。
陽光斜斜地照,笤帚重新落在地上,掃地僧人唰唰地揮,木魚聲重新響起,被定格的正殿也重新注入生機,開始運轉起來。
第二日天晴,陽光大好,季笙在一陣橘子的清香中醒來。
窗外有一隻懶惰的貓,懶洋洋地趴著,時不時“咪嗚”一聲,旁邊,整整齊齊地晾曬著一排死鼠。
若非睜眼處俱是陌生,季笙幾乎要以為她仍在永安王府中的那一方小小的院落,懶貓在外頭歇,她在裏頭睡。
橘子旁,壓著一張小小的字條,落款處簡單地繪著一朵小小的雲,恣意且風流,如其人——
季笙的眼便不自覺地彎了。
香茗抱著一隻肥胖的大貓走進來,見到桌上的橘子,眼睛一亮:“姑娘怎的吃橘子也不喚我?”
像是帶著小小的抱怨似的。
季笙曉得她不過是調笑,並不在意,目光閑散地落在桌子上,卻是一愣。
那是一個被剝開的橘子,肉瓣黃澄清亮,每一條橘絡都被小心地剔除了,一側,整齊地碼放著橘皮,正散發著淡淡的橘香。
季笙正是被這股味道吸引著醒來的。
她手觸到軟軟的橘瓣,心中篤定定然是他來過——
也不知他是何時來的,還給她帶了吃的,曉得剝橘時會被染了手,便十分貼心地替她剝好了,縱她心如磐石,也會被這潤物無聲的藤蔓悄悄絆住,然後再也不肯抽身。
她剝了一瓣橘子放在嘴裏,橘香頓時蔓延了整個口腔,她細細品過一番,目光這才落到香茗懷裏的大貓上,頓時一喜。
忙伸手去接,又問香茗:“它怎的會在此處?”
這隻大貓,正是雲舒院中的那隻上了年歲的老貓,懶洋洋的,整日除了曬老鼠幹外便再無他事。
香茗也覺十分奇怪:“明明出門之前我們特吩咐人照看,也不知怎會出現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