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屋內紅影燭搖,窗外雨打芭蕉,廊下候著的仆婢們個個喜氣洋洋。
如此盛寵,或果真能一躍而上,成為王府新主也未可知。
雲雨初歇,美人散了發絲,帶了薄汗,呼吸也亂,早沉沉睡去。
唯獨永安王卻絲毫不見倦怠,雙目炯炯。
風起,雨歇,芭蕉葉搖晃著,上頭一滴水珠顫巍巍地掛著,滾來滾去,到底是到了葉尖,芭蕉葉似承不住它的重量,微微一搖,便跌在地上,濺起水花無數。
永安王披了衣裳出門。
“側妃累了,你等仔細伺候。”
聲音有些低,叫人一時看不清他的情緒。
王爺今日竟不在聽荷齋過夜麽?
下人探尋的目光悄悄掃了過去,但見永安王頂著數道血痕的臉色有些陰沉,頓時嚇了一跳,忙將目光轉開了。
心裏卻悄悄地盤算起來:白日正院那樁事鬧得大,此番王妃定惹了王爺厭棄,倒是不失為一個好機會……
然則麵上卻是一如既往地恭敬謙卑,如聽荷齋的女主人般,一向進退有度,又有章法——甚合他意。
今夜卻不同。
餮足過後,美人倦怠,永安王卻覺得心中煩悶未消,反比尋常更加多了幾分焦灼。
雨後的夜晚空氣中帶著濕氣,比尋常多了幾分清新,頭頂皓月偷偷露了頭,襯著漫天星光,路邊草叢裏頭小蟲悄悄爬出,叫得聲嘶力竭。
身後,是聽荷齋裏頭他豢養的美人,往前,卻是正院正妻,永安王心情不佳,兩個都不欲見,一時竟生出些無處可去的滄桑來。
停頓片刻,他提步向前,又屏退了一眾小廝隨從,隻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著,思緒也有些亂,再回過神來時,才驚覺自己兜兜轉轉地行到了荷塘的九曲橋上。
已近秋日,滿塘荷花凋零,連荷葉也失了往日的勃勃生機,幹枯地耷拉著,竟顯現出一種驚心動魄的頹勢來。
就像這座浩大王府,外頭看著仍如尋常,殊不知如今每一步和每一個動作都行走在刀山火海,也像這長安,像這天下……
永安王不由長歎一聲。
小亭裏亮著燈,燭火明滅,隱隱約約地顯出一個人影來。
永安王也不驚慌,隻慢悠悠地走過去,那人見了他卻不行禮,隻將早準備好的一個字條遞了過來。
永安王瞥見上頭的內容,心中一跳,不由下意識地朝正院方向掃了一眼,半張掛了彩的臉頓時顯露出來,那人眼尖,一眼瞧見,不由笑道:
“尊夫人似乎有些……咳。”
“你若無事,便滾下去。”被戳了傷疤,永安王心情更不好了。
那人笑的不由更開懷了一些:“素聞尊夫人在長安城有手段,如今見了你,方知傳言非虛。”
他抬袖,骨節分明的手指修長,仿佛帶著某種神秘的力量,在永安王麵上輕輕拂過。
抓傷所致的疼痛竟神奇地消失了。
永安王有些發怔:“你……”
“嗬。”那人輕笑一聲,站起身來,足尖一點,不過幾個起落,便已消失在永安王視線範圍。
永安王看的喉嚨發緊,不由暗自咬牙:“這王府到底還是我的,怎叫旁人如此來去自如?”
到底是不悅意的。
***
轉眼便近月中,永安王妃近來被禁足,也無甚心思麵對眾人探尋的目光,往昔人聲鼎沸的正院便比尋常安靜不少。
反是寄荷側妃的聽荷齋甚是熱鬧。
她有獨寵,難得不擺架子,眾人來請安也總親親熱熱地叫著,絲毫不吝於自己的善意。
一時甚得人心。
人人都道,寄荷側妃這位新娘娘,雖看著弱柳扶風地,行事卻甚有章法,人又和善,倒似比永安王妃更多幾分主母風範。
如此一來,人人都去聽荷齋迎逢,倒將主持中饋數十載的正院娘娘撇到一邊。
眾人都往前湊,季笙這個不向前的,便成了異類。
她喚了永安王妃做母親,便成了王府庶女裏頭的頭一份,往日尚且叫人嫣紅,可如今王妃失勢,她便也跟著又跌下雲端,又成了最不被重視的那個。
她早早便被打上了永安王妃的標簽,又被強拉著站到了寄荷側妃的對立麵,自然不會對這位暫代主母理事的側妃迎逢。
非不能也,實不願也。
她換了衣裳,照例出門。
阮娘小小的試探:“姑娘欲往何處?”
“自是去正院。”她瞥一眼阮娘,將對方的小心思盡收眼底,也不說破,隻執扇向前。
玉嬤嬤的態度倒比往常和煦三分:“您來了。”
“我來瞧瞧母親,”又瞧一眼玉嬤嬤,目光柔和:“近來母親不好,倒累了嬤嬤。”
“都是老奴應該做的。”
季笙便去了內室。
屋裏不知何時掛了白帳,窗戶緊閉著,又熏了寧神香。
季笙一入內,頓覺一股熱氣直朝麵門襲來,步子停了片刻,這才緩緩朝裏頭走。
床上靜靜臥著一個人。
季笙放輕了腳步,直走到床邊,這才停下來。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昏睡著的婦人。
縱是昏睡,卻仍是不安分的,眼皮覆蓋下的眼珠不住地轉動著,眼瞼下青黑一片,分明是受了極度驚嚇的模樣。
永安王妃呼吸有些淺,若非胸膛微微起伏,季笙幾要以為她已沒了氣息。
季笙在心中暗暗歎了一口氣。
這些日子以來,永安王妃受了驚嚇,做了出格的事,加之被卸了權柄,往日的精明強幹沒了,反多了尋常所沒有的脆弱。
她坐下來。
認賊作母,實非季笙所願,但她在這王府裏頭無立錐之地,若不如此,恐小命也難保全。
但她到底是不肯認命的。
季笙這通身的病,死而複生的人生,自出生之時便刻骨銘心的恥辱和輕賤,還有那條已不知魂歸何處的小命,都是拜她麵前這個躺著的婦人所賜,若她就此收手,又如何對得起那個已死的姑娘……
旁邊擱了藥丸,小小的,帶著香,季笙放在水裏化開,先自己嚐一口,這才吃力地去攙床上的婦人:
“母親,該吃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