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踏出雲舒院那道門檻時,季笙有片刻的發怔。


  她出來了?


  她這般輕易地便跨出這道困了她數十年的門,抬腳便能出來了?


  這副實在算不上健康的軀殼,及至今日,季笙才終於覺得嚐到了微末甜頭。


  往日裏,她每每想要出門時,門口便像是有一道無形的牆壁,一旦靠近便會將她毫不留情地打回去,如今她有了血肉之軀,過這道門檻竟如此輕鬆。


  縱然外頭尚且還黑著,季笙卻覺得帶了自由的空氣無一不是甜美的,夾在隱約的牡丹香中,直叫她忍不住沉迷。


  困守雲舒院數十載,如今終於能踏出來,又如何不喜?

  季笙深吸一口氣,正要感歎一聲,卻聽耳邊傳來一道十分刻薄的聲音:“四姑娘這是不肯走?”


  正是玉嬤嬤。


  季笙便笑,“不過是笙兒許久未出門,腿腳一時發軟,倒叫嬤嬤看了笑話。”


  門口擱了軟轎,季笙底子不好,自然不會和自己身體作對,也不推辭,隻管進去坐了,身下略微一晃,軟轎已離了地,晃晃悠悠地朝正院去。


  外頭聲音不高不低,帶著隱約不滿的抱怨:“倒是個乖覺的,曉得後頭要受苦,如今這是在保存體力呢。”


  這番話,是說給誰聽的,自然不必明言。季笙聽在耳中,隻微微一笑,也不辯駁,感受著嘎吱嘎吱的轎簾晃動和離地時的虛浮感,一時有些覺得如在做夢。


  一場叫她舍不得醒來的白日夢。


  軟轎不知行了多久,微微一頓,季笙正要往外看,卻聽一道嬌軟的聲音傳來:“已經夜了,嬤嬤這是要去何處?”


  那聲音十分耳熟,季笙覺得仿佛在哪裏聽過,一時卻想不起來。


  外頭玉嬤嬤卻不在意,隻命人住了轎,這才不卑不亢地同那姑娘說話:“三姑娘既已知夜了,又為何還在此地?”


  季蘭被這番話一噎,頓時不知說些什麽。


  三更半夜的不睡覺滿王府亂跑,她自是懷著自己的目的。遇上玉嬤嬤這行人,是早算計好的事。


  季蘭便有些訕訕:“不過是剛剛從別院回來,有些認床,睡不著罷了。卻不知這轎子裏頭是何人?”


  又上前去攬玉嬤嬤的胳膊,隻做出一派天真無邪的模樣:“嬤嬤,前幾日我與你的那方硯台,用著可好?”


  果真是個上不得台麵的!

  玉嬤嬤心中暗罵了一聲,麵上卻是一派四平八穩的模樣,有意無意地岔開話題,“娘娘從來隻愛守規矩的人,三姑娘前兒乖順,得了賞賜,竟這般快便忘了不成?”


  季蘭投鼠忌器,自然不敢再問,隻果真做出一副這才回過神來的模樣拍了拍自己的頭,“呀,我突然覺得瞌睡來了,嬤嬤,阿蘭困啦,要回去睡覺了,您,您請便!”


  玉嬤嬤便不再耽擱,隻吩咐眾人重新起轎,一行人晃晃悠悠地去了,季蘭卻仍站在遠處不肯動。


  及至玉嬤嬤等幾人沒了蹤影,季蘭才搖著扇子對著幾人十分不屑地哼了一聲:“若我果真不曉得,又怎對得起在府中多年盤算?哼!”


  目光一轉,瞧見一旁桔秋仍是憨憨的模樣,也不過多解釋,隻罵了一句:“你是瞎子不成?沒瞧見我困了嗎?”


  桔秋這才反應過來,忙上前攙她,二人便一道回了漪瀾院。


  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風裏有一道聲音悄悄傳來,精準無誤地飄進季笙耳中。


  “你怎生得這般蠢?莫不是想去雲舒院服飾那小蹄子?嗬,”有人輕輕地笑,語中不乏鄙夷:“那樣的病秧子,有什麽前程?”


  倒不如我,拚著豁出這條命,也要為自己掙一個好前程……


  這話的聲音,便十分小了,除出聲的季蘭外,竟再無一人能聽得到。


  ……


  季笙一踏入正院,立時便感受到了裏頭的低氣壓。


  裏頭眾人皆垂著頭,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見得季笙來了,也不過象征性地略彎了腰,便已是對季笙的尊敬了。


  季笙也不在意,目光不過在跪著的二人身上一掃,便端起一張笑臉來朝永安王妃行禮。


  她一向能屈能伸,姿態十分恭敬,縱然永安王妃正在假寐,她也不肯擅自站起,便一直維持著行禮的姿態半蹲著。


  時間一寸寸地過去。


  季笙站在原地,暗暗叫苦。


  她這身子,原就有不足之症,前些日子挨了打,又做過傻事,十分不好,平素在雲舒院裏頭走上兩三步路便覺得發暈,如今這般僵硬地維持著姿態,十分難受。


  整個人便有了些搖搖欲墜的模樣,額頭上一滴汗水偷偷地滑,落在地上,摔成八瓣。


  說到底,還是這具身子太弱了些。


  就在她覺得頭暈眼花,就要戰立不穩時,才聽得永安王妃一聲裝模作樣:

  “我怎的睡著了?”又向下瞧,見到季笙在那處東搖西晃的,心下不由閃過一絲十分隱晦的快意。


  這賤丫頭,險些害得她精心準備的牡丹宴全毀了,她還未來得及找這丫頭的麻煩,她倒是先送上門來。


  她又怎能不把握好機會,將這丫頭永遠死死地踩在腳下?


  永安王妃這樣想著,麵上卻是一派溫柔到了極致的母親模樣:“阿笙這孩子也忒實誠了些。”


  又去瞪玉嬤嬤:“阿笙來了,你就該快快地叫醒我才是,沒得叫這孩子受許多罪。”、


  玉嬤嬤便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是是,都是老奴的不是,娘娘隻管責罰老奴。”


  又舉起手,假意要煽自己的巴掌,眼睛卻覬


  著季笙。


  季笙心裏明鏡似的,又如何不知這兩人不過是在演戲。


  她們演,她也樂德奉陪,便也跟著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樣來:“都是笙兒的不是,還請娘娘莫要責罰嬤嬤。”


  她說著,眼一眨,頓時滾出兩顆滾圓的淚來。


  她善會做戲,頓時便表現出一副果真不勝惶恐的模樣。


  永安王妃這才滿意,吩咐人給她搬了繡凳,季笙這才側著身子坐了,雖然隻有小半個屁股在上頭,於她也算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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