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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緙絲謝

  第十一章緙絲謝

  蘩卿見沈存知回來的甚快,很是奇怪,卻因為心裏的別扭不想開口問。


  沈存知把她的心思猜的真真透透的,笑道:“來也是個巧字。我剛從青山寺下山,卻在吳縣城外碰到了薑表哥。他帶著幾個下人,從蘇州那條官道來。是去青山寺。”


  孫氏不知道薑介亭,難免要問。提到薑氏,又想到楊恒,想起上午為他診病,他身邊左有蔣氏的大丫頭夏荷,右有衣衫不整的貼身婢女韻瑟,簾外還等著個嬌滴滴的表妹妹蔣桂芳。心裏一陣討厭,她已經許多年沒有這麽厭惡過一個人了。那麽個病懨懨的身子骨,不好好修身養性養著病,卻偏偏還要行那耗氣力、費精神的活兒,折騰出病,偏還毫不避諱的請他們頁家人上門!明知道楊家有意與沈家聯姻,對象就是他們蘩卿,這東西得多無恥!再想想那日壽宴上,人人都傳他是為蘩卿犯病,真個個情深義重的好郎君。


  “啊呸呸!什麽狗東西!”孫氏暗罵,“這樣的醃臢潑才,還想要做自己的外孫女婿,哼!他怎麽不美死?”


  要攪黃阿蘩和楊恒的婚事,隻能請有分量的人張張嘴。她心中一麵將沈放那老不死的提溜著吊打一頓,一麵暗暗盤算著上午遞出去給南京施厚德的那封信,也不知道那老閹貨有沒有跟太後提提,能不能幫自己這個忙。那東西有求於自己,憑他跟楊承禮的牽扯,就算太後不表態,他隻要想辦,也總是簡單的。


  孫氏一麵想著,麵上卻一派不動聲色,轉問存知,今日為何去青山寺,是不是他師傅圓通大師有事?

  圓通是她丈夫頁向榮的老友,也是沈存知的師傅。存知本來就是瞎掰的,隻好仔細著隨便編幾句應付。“哦,沒有,大師兄二師兄上次怪我總不去,我想著今兒有空,就打了個晃。”


  蘩卿並不知道楊恒怎麽把自己折騰病了,當然,就算她知道了,也不見得會關心。她見存知垂頭扯謊,哼了一聲。沈存知便涎著臉貼上去,笑道:“妹妹知不知道我還碰見了誰?”蘩卿扭開頭,淡淡的不話。其實她心裏早沒什麽了,沈存知這樣伏低做,她反而有點兒抹不開。


  孫氏看看兩人,“你兩吵架了?”又對蘩卿道:“你又欺負你哥了?”


  沈存知笑出聲,“沒有的事。是我惹妹妹生氣了。我想把丁香討過來操持屋裏的雜事,妹妹舍不得。”


  “真不懂事!你哥多大了,這是好事!”孫氏斥責蘩卿,旋沉吟片刻,她其實是早有意將芍藥給沈存知的,今他自己這麽提,她自然不能再開口,“你娘那日回去前跟我提了,我隻擔心你不會中意丁香,沒給準話。既這麽著,我允了。別理你妹妹,我會再給她挑個好的。”


  “嗯,謝謝外婆!”沈存知著,用手捅了捅蘩卿。蘩卿對兩人這麽簡單的決定別人終身很不開心,挪了挪身子,躲開。


  “你剛才在吳縣遇到誰了?”孫氏問。


  “別生氣了,以後我給丁香辦個大席麵,讓她風風光光的,好不好?”存知並不知道蘩卿在認哪門子死理,湊過去蘩卿身邊,討好的問,又轉頭回答孫氏:“張棟。是在縣城裏洽個生意。”


  “你就不能不要三妻四妾的嗎?一心一意不好嗎!”蘩卿嘴裏嘟囔一句。存知愣了愣,張張嘴沒接話。倒是孫氏聽不下去,罵道:“傻話!你哥將來是要入官場的,怎麽能抱著不納妾的心思?你別盡添亂!”蘩卿被罵的哼哼兩聲,也知道自己真了,但終究出了心中所願,心中暢快,也就不和存知鬧別扭了。


  片刻,孫氏突地又問起了薑李化龍,“你的那個薑什麽亭,是不是上次你險些摔聊時候幫你的那個?”


  “是呢,外祖母。”沈存知被蘩卿的話定了神思,恍惚著應答孫氏。


  “哦,那孩子看著還真不錯。長得也好,身手也夠。氣宇軒昂的。也不知道家事如何。”


  蘩卿的心跳了兩下。沈存知這才回神,了晾:“家裏就是開雜貨鋪的!人怎樣不了解。”


  “嗯。他去青山寺作甚?跟你師傅熟嗎?”


  “誰知道呢,我師傅哪裏認得他!”頓了下,索性道“我瞅著他是跳脫性子,跟我不了幾句話。”


  “這樣啊!男子性子不沉穩可不校”尤其是相貌好的,太容易招蜂引蝶。孫氏聽他這麽,蹙了眉暗忖。眼中閃過失望之色,打住不問了。


  蘩卿對二饒對話隻做隨便一聽,心裏卻在暗暗思忖,李化龍盤桓吳縣,隻怕是那駱思恭是要對謝家下手了。


  在蘇州,張、楊、沈、謝私家連氣。張家是鹽商,申閣老的遠親。楊家是功勳之臣,蘇州的地頭蛇。沈家乃仕宦舊族。三家都出本朝起,論根基,都比不上謝家。


  謝家先祖乃魏晉名門。敗落後,一支徙至吳縣,靠著祖傳的後宅微末之技為生。高士之門,自藏智慧之道,故雖衰而不敗。這謝家後人,果然輾轉百年複又興旺。至本朝孝宗年間,青山寺十裏外的謝家莊,已是名滿江南的緙絲第一家,技藝精湛,舉世皆知。至嘉靖末年,謝家莊百裏方圓滿桑棉,織染作坊廣被期間,是江南最大的私有織染坊。先帝開海關後,謝家的絲織品廣運海外,最遠已經銷往了歐羅巴。至於當今,一朝選為禦供,實至名歸,那是連江南織造都要矮他三分了!


  想到這裏,蘩卿心裏暗暗歎息:廣廈高樓,壘之多舛多難;一朝傾頹,卻易如散沙。誰能料到,毀滅謝家這樣一個名門之後的百年望族,竟隻要一個破綻百出的構陷便夠了。


  萬曆十五年九月乙未日午時,皇貴妃甄氏生皇四子。三日後,宮中大擺洗三宴,群臣俱賀,命婦來朝。時,皇商謝家供一屏風。長九尺九寸,寬五尺五寸,緙絲製。由謝家第一傳人,大公子謝嘉樹親自掌絲,上刻前朝名作《百駿》。其精美絕倫,見者無不歎為觀止。皇貴妃非常喜愛,遂置於內室。


  至今年三月,皇貴妃突然病倒,胸悶氣短,暈厥難起。經太醫查驗,百駿圖上有毒物痕跡,懷疑其刻絲之線為久浸之毒絲。皇貴妃父承憲上奏,指有人指使下毒,謀害貴妃。


  此時,另有數老太醫會診,稱貴妃不是中毒,而是脊痹之症。在幾位老太醫駐守治療之下,次日午,貴妃症狀減輕。


  貴妃父不服,再上奏本,稱有人故意下毒,謀害貴妃。


  刑科給事中章文成上奏反駁,指責貴妃父承憲有暗指皇後陷害之嫌。給事中劉長利附和,點名貴妃雖生育皇嗣有功,但長久霸占聖寵,迷惑帝心,使得皇上不能雨露均沾。而其依仗三個皇子之寵,心起不可告人之念。二人暗指貴妃覬覦東宮之位,因才有意陷害皇後。同時還指責皇帝偏寵貴妃與其所生三子太過,冷落了皇後與皇長子。


  皇帝下令,暫收皇後對內造辦監的管轄。


  次日,皇帝在乾清宮內書房見內閣首輔申萬年等一幹重臣。申首輔上奏,提出皇長子年已八歲,“春秋正長,應早出閣就學。”


  皇上言:“皇長子性愚慢,難矣。且長。”


  申首輔進言:“學無難易。學之,則難者易;不學,則易者難。’皇長子承陛下睿智,其能不聰慧!”


  皇上道:“實不相瞞,已以其母教授。”


  首輔諫言:“良師有益。陛下有美玉而不雕,不可惜乎?”


  皇上指皇三子曰:“此兒幼,聰慧異常,亦母教授。”


  首輔道:“長子一家之望,皇長子,乃一國之望。其位尤重。”


  其餘閣臣王秉嚐餘有下跪伏地,請求附議。同時,六科請見,俱有本章,同時上奏附議,請皇長子出閣就學。


  皇帝麵有慍色。時,貴妃從後殿出,大呼冤枉。反而暗指是皇後指示朝臣上奏,演了這一幕。


  首輔與閣臣等一時齊齊看向皇帝,閣老王秉承立時奏:“書房重地,豈容後宮擅入!後宮出入機要重地,擅議朝臣,其幹政乎?且貴妃已痊愈,怎稱中毒?”


  皇帝一時顏麵均下,隻得從容白眾人,“朕與皇後成親這許多年,豈能不知皇後為人!朕從未懷疑過梓潼,從未有過冤則之意。”,言畢,並斥貴妃無中生有,不成體統。貴妃哭奔。


  緙絲的案子再次壓下來。


  五月,有朝臣再次上奏,指責謝家販賣內供。帝留中不發。


  六月,江南禦史再奏兩年前的案子:謝家借內供之名,將本該抽七分稅的其他生意一起虛報,有偷稅之實。帝命司禮監翻出兩年前的奏本。朝堂紛紛擾擾都是猜測之際,帝卻選擇了一起留鄭


  七月,又有本奏,謝家包庇其他本該交七分稅的商家,暗中抽取分成。其私下壟斷蘇州府絲織品行業。最甚者,查一年偷漏稅額高達五十萬兩白銀。國庫空虛,無量商人竟非法暴利至此,其罪當誅!請查。帝有怒容,令再奏。


  八月十日,貴妃父甄承憲上奏,指謝家與永年伯府私下往來甚密。


  帝震怒,責問永年伯,要求其明。永年伯王偉上本澄清,遭斥。朝臣紛紛上本,實非曲直待查,請宥。


  值八月中秋宴會,有宮妃流產,皇帝斥責皇後辦宴會不利,禁足。


  九月,皇帝下旨,派北司副使駱思恭下江南查緙絲案。


  對以上謝家案的細節,蘩卿並不十分清楚。


  前世,駱思恭剛來蘇州的時候,沉溺在愛情得失中的她,正一心撲在楊恒那幾位紅顏知己身上,老陳醋喝的滿心滿眼。等謝家被查抄,一時沸沸揚揚時,她一為哥哥中舉興奮,二為外家突然離開蘇州難過。


  好不容易收拾好了心情,卻先是丁香出閣做了哥哥的妾室。再是黎知府家不滿,她隻好陪著母親再三上門明。接著,就是張羅哥哥的親事。


  他們沈家本來是非就多。有了大事時,幫忙的不見得有幾個,添亂的倒一大把,母親一個人哪裏忙得過來。哥哥與她關係自來非比旁人,她當然更要處處都操心,。


  新嫂子進門,卻又旋即有妻妾爭寵上演,連新婚夜都不消停。作為與兩位鬥的不可開交的當事人關係都親密的姑子,她簡直分身乏術。母親不得已,逼著哥哥寫放妾書,哥哥自然不願意。母子兩個各不相讓,一時昏地暗,家無寧日。後來,嫂子終於折騰病了,她索性搬進了哥哥的新院子住著,一邊備著嫁衣,一邊替哥哥打理後院。


  等一切風平浪靜,已經是她於歸之後的事兒了。那時,哥哥進京春闈,丁香流產後終於被放,而謝家已經大廈傾頹,更與楊家交惡,楊家沒有人再敢明目張膽的提起謝家的一言半語。


  她卻突然收到了謝嘉樹的一副字畫,畫的是她時候在雀林撲鳥雀的往事。那是謝嘉樹被縛進京前的留作。她想去送行,卻被楊恒攔著沒有成功。回屋後,看著那畫,心思輾轉難以調理。


  她是那樣無情無義的人。到了那般覆水難收的時候,才終於想起了與謝大公子和謝五姐的友誼,開始關心起謝家案的情況了。最開始出自常來探望她的母親嘴裏,也不過哀婉歎息之詞。到後來,母親見她對此事越來越上心,卻又總是觸景傷懷,竟大有消瘦憔悴之態,終害怕是楊恒太過不滿,對她更不好了,因此,就連一絲都不提了。


  她隻好安排了丁香私下裏打聽,丁香是個憨直的性子,會將聽來的跟她反複嘮叨,不過,每每也都是以咒罵楊承禮不仁不義、無恥之尤收場。


  這樣收集的傳言訊息多了,關於謝家敗落的究竟,她竟然也就猜了個八九。那時候她已陷於人生的低穀泥沼,在陰謀的邊緣徘徊遊弋,而謝家的事——謝嘉樹的被難、謝五姐的香消,以及楊家和甄家對謝家的無恥瓜分,成了最後一根壓倒她的稻草,吞噬了她內心最後一絲光明的希望,令她終於邁開了走向陰暗的步伐。


  往事曆曆在目,蘩卿想著、琢磨著,不傷心,卻也絕不上平靜。沈存知照例日日來陪她,隻是出去的時間變多了。蘩卿與他商量著去見李化龍的事,就這樣,好幾日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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