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一場虛驚,兩樣故事 一
第八十章一場虛驚,兩樣故事
一
女官六所的院子被身著大紅飛魚服的錦衣侍衛重重把守,正廳門前左右侍立著一溜身著深青色葵花圓領團衫的年輕太監。個個神色肅穆,木雕泥塑一般。側角的廊塢小門處,不時有太監垂首進出,摩肩即分,不交一語。
蘩卿總覺得有哪裏不對,趨步在禦前傳話的小太監身後,眼看已行至了台階前等傳,翻覆還是沒有頭緒。忐忑中下意識回頭看,見駱思恭正負手立在大門一進處,聽著一個侍衛躬身回事。在滿院林林的禦前親侍中,隻有他一身尊貴的赭黃色織金妝花飛魚賜服顯得分外與眾不同。蘩卿瞟一眼他腰間掛的金牌,按製,那是公卿重臣才能佩戴的。她記得,那日在船上救下自己時,這人出示的還是北司的出使銅令,而腰間掛的是千戶的象牙符牌。如今換了麵貌,可見是載譽歸來。端看眼前這人,八風不動間蘊著淩然之氣,仿佛璞玉渾金綻出光華。與那日躍入水中救人的他和方才窩在陰暗角落裏柔聲哄慰的他真真宛若異人。果然,唯有權力才是男人最華麗的外衣。想著,心底徒然一激靈,隻覺驀地大夢初醒般清醒。
為何他要先把自己叫走,明明搶玉當時有三個人目擊!高公公呢?
她攥緊了手,難道,高公公當時指出那賊是從聖哲殿和景陽宮後身來的話根本不是隨便說的?這樣說來,他們這是有意分開她與外婆的了?外婆在李太後身邊十六年,從第一次入宮問診到返回蘇州,二十年間無數次出入宮廷,根本不可能不認識路。所以,若高公公說的地點有問題,外婆應該一早就知道的。那就是高公公說的沒問題了?高公公說完那賊的來處之後,外婆當時是怎麽說的來呢?蘩卿用力的回想當時孫氏的表情和言語,越著急卻越想不起來。
外婆十幾年來頭次進宮,今非昔比,絕不想蹚渾水。所以,當時就算明知高公公說的不對,也隻會沉默。而得知有事之後,時間緊急,卻是根本來不及與自己多說。
看來,那個太監並不是景陽宮的人,這事中間的問題真的很多。蘩卿搖搖頭,垂目一笑,這不是靠猜測能知道的事,也不是現在她該考慮的重點。她現在必須想一想,如何回答才能保證不被利用——可是,自己對宮裏不熟悉,高公公說的對不對,她根本無法知道。所以,為今之計,隻能被人牽著鼻子走:照著高公公的話說。
駱思恭帶走自己,原來是這個用意!蘩卿閉上眼,自己太天真了。對一個公事於皇帝詔獄的人,不動聲色間拿捏別人的情緒,以左右所查案件的發展方向,是再簡單不過的事。這樣的人,她本來就不該相信。
“陛下宣召了。”
“好。”蘩卿應了一聲,睜開眼,轉身邁了進去。
駱思恭被旁邊的侍衛提醒,才後知後覺的轉頭瞧,正抓住了蘩卿清冷微笑的閉目片刻。他眯了眯眼。
原宮正司的辦公間本來就不大,被濟濟一堂的當朝重臣壓的更顯低矮寒素。蘩卿在進門時打量了眼屋裏的情形,皇帝明黃色的身影正襟危坐在案桌前,陽光穿過窗欞門弦照亮了他的半個身體。秋銑在禦前左手躬身侍立,頭垂的很低。與他的卑微姿態不同的,是對側的年輕太監。那人微抬著頭,腰間垂下的明黃色抹布和紅穗牙刀,在正午的陽光下反著吸睛的光。一雙精明的亮眼輕輕掃一眼蘩卿,便叫她感到自己已身在彀中。這人甚至比皇帝更讓蘩卿感到了一種壓力。
遠禦駕些的右側,垂手站著一個五十多歲的一品公服大員。須發灰白,身材微胖,氣質端方。
左側對立的美髯老者雙手交疊在腹前,在蘩卿一進門便注視過來,神情似乎在打量,卻很溫和。她隻覺這老頭不僅很有些跨越年齡的俊逸,而且異常可親,不由便好感頓生,對視時對他笑了笑。
其他三四人年紀與二人若等,身上都是二三品的公服。匆匆之下,蘩卿不及細看,近前磕頭見了禮。那個精明的配牙刀太監跨前一步問話,一開口,聲音軟而悠綿,像個中年婦人在講話,頗與氣質不符。“下麵跪的是沈姑娘嗎?”
蘩卿答了是。問她腰玉被搶的事。蘩卿不敢稍遲,將想好的答詞慢慢道出:“今早高公公頭前帶路,從玄武門進,大道第一路口左轉,至一個小巷側首再左轉。行約十丈開外,右正側夾牆角落躥出一黑影,撞著奴婢後往左側後衝,跑遠了。逾片刻,奴婢才覺出腰玉丟失。”
“可知道那是哪裏?”
這話問的模棱兩可,既可以理解為問搶玉的地點,也可以理解為在問搶玉人的來處。蘩卿道:“當時外婆行在奴婢二三尺前。高公公更在兩三丈前,是以片刻才反應過來,少頓,高公公才覷著那人來處說,是聖哲殿與景陽宮後身。”
右側一老者出列,道:“臣刑部侍郎盧錫安有問。”皇帝點頭,秋銑道了準。盧侍郎立眉冷目向著蘩卿道:“敢問姑娘,可知聖哲殿與景陽宮在哪裏?”
蘩卿嘿然,“回大人話,奴婢並不知。”
“哼,”盧錫安拂袖甩過蘩卿的頭頂,轉身朗道:“據這姑娘所說,從玄武門左轉,不經順貞門。大道第一路口再左轉。這當是英華殿與西七所夾道。賊從右側出,是英華殿與鹹安宮角方向,分明不是聖哲殿與景陽宮!往左逃竄,也先是中正殿後身,才是聖哲殿,第三才是景陽宮側道。高公公身在大內多年,怎不知賊的來向!可見所言有意誤導,心懷叵測!臣請緝拿其到刑部責問因由!”
“臣附議。”“臣也附議。”左側兩個老者先後出列附議。
皇上沒有說話,先問話的配牙刀太監看了看皇帝的臉色,徐徐道:“列位大人稍安勿躁。宮裏的路不大好認,就算我們這些老宮人,有時也難免走錯認錯。這小姑娘頭次進宮,記得不準也是有的。容她慢慢想想。”沉了一下,又問蘩卿:“姑娘,這左轉左轉的,可是記準了?當堂說話,需要準確。否則就是欺君。再想想答話!”
蘩卿垂頭思忖片刻,“奴婢不敢欺君,確實不認識路,全憑高公公所說才知道。”
那配牙刀太監眼風掃向門邊的小太監,小太監立刻躬身回話道:“回李公公,孫氏說離宮久了,不敢確認,聽高公公是說。”
“高公公可宣來了?”
“已經到了,在側殿問話。”
“把玉拿來,讓沈姑娘認認。”配牙刀太監說著,深深看了一眼蘩卿。
小太監應聲去了,功夫不大,一個年屆五旬的紫衣蟒服太監托著一個托盤方步走了進來。蘩卿下意識就判定他是蘇舜才,不為別的,隻因他身上那件尊貴的一品賜服。他先向皇帝行禮,皇帝微微點頭後,他將托盤呈到蘩卿跟前,讓她指出自己被搶的那塊。
蘩卿垂頭看,裏麵的玉牌和玉佩共有七八塊,圖案和李化龍給她的那塊完全一樣。應該都是綠色的玉,蘩卿分不清。在她眼裏所有的綠色都和灰色沒有太大分別,稍差而已。她生來如此,且她根本也沒不打算認,垂頭道:“這裏並無奴婢的東西。”
“姑娘看準了?”
“額?”蘩卿心裏有點虛,出口慢了點,索性便頓了下才道:“看準了。”左手的美髯老者見她遲疑,目中一凝,急速的看了她一眼。他對側的一品大員目光不動聲色的劃過他的臉,依舊垂下眼瞼,嘴角微不可見的翹了翹。
“既然如此,那沈姑娘隨雜家來吧!”配牙刀太監說著,正要邁步,卻聽正坐上的皇帝突然開口,叫了聲“李鴻英!”他立刻停步躬身,“奴才在,陛下。”
“把人帶過來吧!”李鴻英邊應聲便偷眼看了看皇帝,才轉身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