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連阡陌青焰焚謝 誰欲縱有恨無期 (三)
第三十五章連阡陌青焰焚謝誰欲縱有恨無期
(三)
快到白茆隘的時候,蘩卿提早便立守甲板。從昨晚的情況來看,頁家管事的掌櫃並沒有報官,沈家最晚在今晨也能收到他送去的消息。依照祖父一貫的作風,他必會選擇廣撒網在蘇州水域各要道梭巡。而出蘇州細水逆流而上,則必過白茆隘。
果然,快艇行至白茆隘水驛,碰上了在那附近搜尋的沈家商船。蘩卿遠遠就看見了自家艇上的兩個人影,一站一坐。她迎著海風踮起腳尖,凝神仔細分辨,坐著的是舅舅,立著的人,是大哥沈存恕?沒看到二哥沈存知,她感到非常意外,下意識抿了抿嘴。不知道為什麽,楊恒一出事後,她就隱隱有絲難以言喻的不安,此刻沒有看到沈存知出現,不由得中心忐忑。
李化龍就在她幾步開外的地方並列,聽到倉裏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正回頭望,餘光注意到她的臉色有變,問道:“沈姑娘怎麽了?”
蘩卿心下翻湧,聞言隻微微搖頭,抬手朝那邊揮了揮。他們也看見了她,回應地朝她揮手。
“嗬嗬!”駱思恭的聲音被風帶走一半,李化龍順著蘩卿的視線看了一眼,才回頭躬身行禮,“駱帥!”
駱思恭隨意的抬了抬手,下意識朝蘩卿的方向轉了下頭,想告訴她什麽,頓了頓,不等與她對視旋轉開,出口隻問了一句:“那是誰?”
“是我大哥。”
“就是你父親與蘇州名妓田青青生的那個孩子?”
蘩卿輕不可見的點了下頭。駱思恭居然對她家的事如此清楚,她對此有些微不適。
李化龍聽他們一問一答,目光閃了閃,笑道:“我倒忘了你們是親戚。”
蘩卿下意識接道:“駱帥是我的長輩。”又指著兩人給他介紹,“輪椅上的是我舅舅。我大哥今年二十三,長你和我二哥四歲。”
“嗯。”李化龍輕笑應她,餘光瞥見駱思恭微微撇了撇嘴,“你舅舅很疼你吧!你看他抓著扶手的手都爆出青筋了。”
蘩卿驚詫與於他的目力,正要說,卻見他眼睛一眯,看向駱思恭身後側方,“謝家人來了!”
駱思恭倏忽側頭去瞧,見一艘高擎謝字大旗的小型快船急速從西南方的水域而來,問李化龍:“你來的時候謝家人知道嗎?”
“謝嘉樹知道。”
駱思恭眉心一皺,這就不對了。
謝家的船速度極快,待沈家船上的兩人搭連梯上了快艇,謝家的小船已經馳到附近。
蘩卿壓抑著起伏的激動,盡量平靜的等著舅舅與大哥和駱思恭互相見禮寒暄畢,才緩緩上前深深施禮。
“起吧!”頁問虛在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下,看著她上下打量一番,最後定在她越發寡白的臉上,再不多說一字,隻目光中的躁急卻悄悄退下去,變成了歡喜和疼惜。沈存恕則一跨步過來,摸了摸她的頭頂,說了好些安慰的話。
蘩卿眼中帶淚,臉上始終保持著微微的笑意,周身瞬間散開的驟然安穩之色真真的落進了在場每一個人的眼裏。直到謝家二管家從小船上慌急急的過了來,幾人的注意力才從她身上挪開。
“何事?!”駱思恭不待管家行禮,急問。
管家灰頭土臉,一片狼狽,焦急的神情在看見李化龍和頁問虛時明顯一凝,嘴裏下意識道:“莊子走水……”
駱思恭打斷問:“現在火勢如何了?有沒有新的人員傷亡?還向外連嗎?縣衙的人到了嗎?你來有其他事嗎?”他的語速極快,管家覺得來報信的場景與他想的不太一樣,心下大亂,趕不及一一回答,隻極快的接上最後一個問題,“有事,不知怎麽回事的,救火的家丁有兩個突然瘋癲起來,口吐白沫死了!我們老爺懷疑有人縱火並下毒,叫您務必速速前去!”
頁問虛顯然才知道謝家走水的事,插話厲問:“怎麽回事?”管家詳細敘述了,他聽著,麵上的神情陰晦不明,“剛才說的是一開始救火的人中的兩個?”
“是。”
想了想,再問:“別人呢?”
“其他人大都頭暈,惡心。有個手腳有些不靈便。”
駱思恭等了片刻,確定他不再問什麽,才打發了管家下去,轉吩咐在船頭舉令開道的校尉,改用八百裏加急的方式沿路打羅唱令。令。末了才問頁問虛:“表兄覺得是怎麽回事?”
兩人麵上雖一派平靜熟稔,但畢竟已十餘年未見過麵,彼此心裏都夾著小心。
頁問虛半垂下眼瞼,沉默片刻思忖著道:“不好說。煙氣太重或也有如此的……”
“你方才為何要特別問是否一開始的兩人?”
“時間久。”
駱思恭觀他神態,猜他這話並不由衷,心下一瞬更凝重。
李化龍在頁問虛上船後便退至一旁做守衛狀負手直立。蘩卿在舅舅和駱思恭說話時,看了他一眼,二人對視即轉開。頁問虛餘光瞧見了,不動聲色的皺了下眉。
本來,自從上次在楊家大門口,李化龍出手扶了一下抱著蘩卿差點被算計摔到的沈存知一把後,頁問虛對他的印象就分外好了。誰料,後才得知他當日非但還另救過蘩卿一次,甚者更憑一己之力趕跑了綁匪。這樣一個有本事的年輕人,不聲不響的靜靜立在他們這些人中間,怎麽看,都帶著一種該令人警醒氣韻。一個人不喜張揚是好事,但若刻意回避,有意隱瞞,那就一定是有隱情了。這令他感到很不適。
憑直覺,他感到這個年輕人絕非等閑之輩。他對其說不上喜惡,隻是私心裏並不願意蘩卿與他過往。他暗暗想著,夜長夢多,一定要快快補上一份謝禮給他,斷絕他與蘩卿斯見才好。正想著,隻聽蘩卿問:“舅舅,我二哥呢?他去了別處尋找吧?”
“沒來得及告訴你,”沈存恕插話,喜津津的道,“你二哥中了解元,今兒早晨來的喜報。他這會兒定是在披花受拜呢!”
蘩卿瞬間就紅了眼眶,喜極而泣。她怎麽忘了這事兒!“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饒是早就知道此事,一時間,她還是激動難以抑製。由不得中心大暢,所有的苦澀難受都仿佛一下子變的雲淡風輕起來。
順流而下,又有錦衣衛銅羅開道,一路就變得極快,原本相同的路程好像縮短了大半似得。
期間,頁問虛和駱思恭單獨僻到船頭說了一會兒話,蘩卿隱約聽到駱思恭提到“劉太妃”四個字,心下一突,暗暗留意著他們之間的神情變化。劉太妃是嘉靖帝的寵妃,蘩卿聽外婆說過,她姿容絕麗卻年輕而猝亡,是當年宮裏很傳奇的人物。因劉太妃當年是頁家的病人之故,頁家曾沾過她不少光。
蘩卿自忖,與宮裏女人相關的事兒,與頁家而言,那就不會是什麽難事兒了。隻是,不知道駱思恭是為誰辦的這事。他前世與哪個宮妃交好,並非她一個後宅女子能知道的。想著,再觀察兩人。果然,一開始的談話仿佛尋常的很,後來就融洽多了,頁問虛甚至還對駱思恭笑了笑。對於一向待人待事都寡淡的舅舅來說,這已經是很難得的了。看來是談的還不錯,蘩卿轉頭看向了前方。
已經到謝家莊的水域了。謝家的方向濃煙滾滾,暗沉沉的懸天垂地,青色的火焰怪異恐怖。仔細去聽,劈劈啪啪的燒裂聲越來越近,至村口時,驚爆如撕裂虛空,赫赫揚揚震動耳膜,仿佛天地間突然顯出煉獄之火,而罪惡的靈魂正在那裏被焚燒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