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梧心篇 悔悟遲
宅子要比想象中的冷清不少。
錦家分支嫡係,怎麽也有近百人,居於方圓百丈的地界,雖不至於擁擠,但也必定是藏不住人的。但現下過了幾道月門,仍是不見一人。
心下不禁悲歎,想是族人們都蝸居房中,甚少外出的緣故。
略微停下腳步,辨認著通往宅院中心的路徑,凝定了心神繼續前行。
越入深處,一股家破人亡的悲涼感不可抑製地浮現於心。任是怎樣遮掩,也終究不足以完全抹除顯露的悲意。
穿過最後一道門牆,回廊曲折處,向來不肯安分的身影此刻也不免有些誌趣低惆,倚著廊下的木欄望天,臉上有著一絲不該屬於他的悵然。
“霏嵐。”
頓了頓,她出聲輕喚。
出神之際,耳畔忽而傳來熟悉至極的呼喚,錦霏嵐不由驚神,急急地尋向聲音響動之處。
“姐!姐你終於回來了!”
呆愣了一瞬,他便一把撲上去,緊抱著錦霏凰的雙臂顯出無須言說的委屈與掛念。
弟弟從不曾像妹妹那般與自己這麽親密過,乍一被他抱住,錦霏凰也是不禁一愣,沉默片刻後,便拍了拍他那寬闊了不少的肩背,又伸手略夠著撫了撫他的頭。
“霏嵐……你高了不少。”
心中情緒翻湧不息,饒是她口才上佳,此刻也不免凝噎,無法將自己心中漲溢的感情表達出來,最後唯有盡力以輕鬆的語氣道出這麽一句。
“姐,你也變了。”
半晌才鬆開她後,錦霏嵐些微羞澀,強繃著表情不潰,匆匆轉首向屋中大喊:“爹,娘,你們快出來,姐她回來了!”
未待他喊幾句,屋內便早有人聽見了動靜趕出。
“凰兒!”
母親的哭腔勾動了心底最深切的牽掛,不待她踉蹌著奔來,錦霏凰便已是投入母親懷中。一時之間,母女兩人難舍難分,情深意切之處,敢教頑石動容。
隨著妻子走出的錦盛業沉默不語,看著這個犧牲了自己姻緣扛起了整個崩潰如山倒的錦家的女兒,心中百感交集,分感不是滋味。
此時此刻,這方小院沉浸在了悲喜紛雜的氣氛中,不僅是境中人難以自抑,也足以讓一切旁觀者為之潸然淚下。
許久之後,母女兩人才終於依依不舍地分開,堪堪收住了決堤般的淚意。
錦夫人看著女兒,隻覺比之年前消瘦非常,倍感心疼難耐。
“好了,夫人,快和凰兒進去吧,在外麵這樣像什麽話,我們錦家,可不能讓那些小官小吏們見了笑話。”
錦盛業寬慰著自己的妻子,一家人都一起進了屋中。
一進屋子,便一眼見到上前屈膝行禮的夏渠,錦夫人看了不禁又是悲從中來。
“對了,霏霞她……我已是見過了,她現在很安全,過得也還算舒心,你們不用太擔心她。”
錦霏凰即刻壓低了聲音,替妹妹向家人們報了個平安。錦夫人聞言頓時像是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直呼神靈庇佑,連錦盛業也似是鬆了一口氣。
安撫了家人,便再度看向夏渠,真心誠意地向她致謝:“夏渠,也辛苦你了。你頂替了霏霞的身份,這段時間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奴婢不敢,二小姐能平安無事便好。夏渠能為二小姐頂替,撿回一條命便已是幸事了。不像春棠姐她們……大多被發賣了去,恐怕再也見不到了……”
夏渠抹了抹眼角的淚,錦霏凰麵色卻是不免白了幾分。
“春棠她們……抄家之後錦家都怎麽了?”
“那夜官軍包圍錦家之時,許多仆役們便倉惶出逃,大多都被官軍當場殺死了。少數不肯走的,也都在此後被重新賣了去。錦家人基本都還活著,唯有德叔他,為護持老爺子,在當夜便被殺了……”
想到了那日回錦織城時,在錦老爺子的院中看到的血跡,錦霏凰一時黯然。
錦盛業低低地說完,不由歎了一聲:“你爺爺他自錦家遭難後,便是病倒了,至今仍是臥床不起。凰兒,或許你心中還有怨,但是……你還是去看看他吧。”
沒有猶豫,錦霏凰輕輕地頷首,隨著錦盛業步入偏室。還未走進,隻覺其中病氣纏繞,有一種說不出的壓抑。
緊趕幾步走近床鋪,見到的是一位骨瘦嶙峋的老人。他正睜著一雙空茫的眼睛,向來精明的目光說不出的渾濁,垂暮之氣直撲人麵。
心霎時顫動。
這還是他麽?這還是那個在錦家說一不二,打一個噴嚏,都足以讓九州商界振動不已的錦老爺子麽?
為什麽,他變得如此蒼老,簡直就如一個行將就木、時日無多的老人?
心中的情緒再繃不住,即便曾有過怨,曾有過怒,曾有過恨,但倒底還是不會對至親之人怨怒至此。她早已不怪他了,尤其在看到他如今這般夕陽遲暮之時。
“爺爺,凰兒回來看你了。”
跪伏床前,錦霏凰柔聲輕喚,將意誌昏沉的人從朦朧中帶回現實。
隨著聲音緩緩轉動眼珠,當看清了這近在咫尺的清麗嬌顏,錦萬年那深陷的眼眶中隱有渾濁的淚溢出。
“凰兒,是你嗎?”
“是,是我,我回來了。”
待確認了眼前人,錦萬年無聲無息地輕歎了口氣,顯而易見地更衰落幾分:“錦家,對不起你。我,也對不起你……”
縱橫商海一世,錦萬年老爺子從未向人服過軟,從來隻有別人屈就於他的意思。可現如今,他竟對錦霏凰如此歎惋地說自己錯了,這實在難以令人不動容。
即使是錦霏凰聽了,也不禁一愣,沒有想到他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竟是這個。
澀意悄然漫上心頭,唇角不禁隨之扯出了一個苦意盎然的笑:“爺爺,您難道不應該怪我沒有遵從您的安排麽?若是我能早日嫁入雷家,錦家,或許就沒有這等禍事了呢……”
“不……”
錦老爺子虛弱地咳了幾聲,灰敗黯淡的眼中忽而有了一線清明,仿若曾經那個幾乎僅憑一己之力便將九州商事握掌於手的錦萬年回來了。
“在這帝都的監牢之中,我想了很多。監牢雖不見天日,但我發現,那裏倒是個讓人心裏敞亮的好地方。我想啊,錦家侵手了建蒼九州的那麽多商貿之事,已經到了足以對朝廷產生威脅的地步,可為什麽朝廷一直放任我錦家發展至今?曾經,我以為,那是因為我錦萬年經營得太好,將錦家商會打造成了鐵桶一塊,他們根本啃不動。現在我才明白,錦家商會這塊肥肉,沒有他們能不能啃,隻有他們想不想啃。這朝廷啊,是想錦家商會養得更肥一點,把天下商利都聚集到我錦家手中。這樣,他們僅需一口,便能將一切盡數收入囊中。錦家,終究是不能位列朝堂的——無論這聯姻成,抑或是不成。因為,錦家,注定隻是朝廷口中的一塊隨時都可以吞下的肉啊……”
虛弱的咳喘聽得讓人為之揪心,斷續了許久才將這一長端說完。
錦霏凰默默地聽著,神色一直沒有過變動,好像這些在她聽來,皆是不過爾爾。或者說,她早便心有所悟了。
“父親,您別說了,快好好歇著吧……”
錦昌業實在見不得錦萬年這幅樣子,便上前勸道。
錦萬年卻是不理兒子的勸導,隻是定定地看著這個自小聰慧、機敏過人的少女,自嘲般的歎:“看樣子,我確實是老糊塗了,凰兒早已看清的東西,我竟到了大禍臨頭才後知後覺地醒悟。還因為自己的頑固,徹底害得整個錦家陪葬。我錦萬年,對不起錦家列祖列宗啊……”
老人的悲歎委實令人不忍,錦霏凰出言安慰道:“爺爺,您不必這樣想。自古以來,商家卑賤,向無久富貴之說。錦家此難,雖為偶然,亦為必然。凡半路起家者,無不受盡磋磨。真正能由商立本,除在一國初建之時即為臂助,別無他法。而且,像這樣的家族,結局若非消弭於曆史煙塵,便是成為朝官的一員,亦非是商家了。”
“嗬嗬,所以,是我錯了。若不是我的野心,錦家斷不會如此之快地遭遇橫禍。也是我,害了你啊,凰兒。”
“爺爺,錦家能留存,便已是最好的結果了,您不必再這般自責。至於我……嫁入雷家,也是我自願的。”
淺淡的笑顏很柔和,卻無端讓人品出一抹心酸。
錦萬年聞言,唯有搖頭不語,躺在床上的身軀愈顯佝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