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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塵世間

  低沉迷惘地走在曲苑巷弄之中,腳下的步伐前所未有的虛浮飄忽,幾乎要支撐不住那纖細單薄的身影。小道上的積雪淺薄痕淡,但踏上去的繡鞋竟也沒能夠在它們之上留下一枚枚纖小秀致的足印。


  不知行了多久,隻知在九重回廊的宅院中左折右轉,盡撿自己平日少走的偏僻處去。直待聽得一聲“大小姐”的問候,她才恍然地回了神。抬了眸,竟發現自己不知是走到了哪一處後門,而守門的侍衛們則正向她恭敬地拱拳致禮。


  一時淡了心思,索性移步走出了這個院門,也不管身後侍衛們略顯狐疑與微詫的目光,就這麽漫無目的地踏在比一年之中的往些時候要顯得清冷一些的街道上。


  錦家的錦織作坊此時雖然猶在趕製著一些特殊的錦織之物,但較之平時卻是要清閑不少了。


  不由地微低了頭,在作坊間穿行的腳步也更加快了些,不想眼中所觸皆是與錦家有關的東西,以時時刻刻地勾動自己不想回憶起的爺爺口中的家族大計。


  走出作坊圈,見到的卻又是滿眼的行人如織。雖到了一年之中的商事淡季,但此刻依舊留存於錦織城中的人仍是不少。


  耳中的熙攘喧囂更襯得心底的孤寒淒楚分外清晰,望著熱火朝天的商市,恍然忽生了一種隔世之感。就好似,自己眼前的一切都隻是一幅水墨丹青,裏麵的一切喧囂熱鬧、車水馬龍,與自己這個局外的觀世之人沒有哪怕一絲一毫的關係。不,或者反過來說,自己才更像是那唯一被封印在畫作中,觸不得眼前真實的存在。


  塵世之中無尋我,此境孤寂人不聞。自己觸不得這塵世喧囂,而這喧囂也無法得知自己此時此刻的心境淒涼。兩相隔世,互不能幹,無以照鑒……


  如此,腳下的步伐便沒有了再停留的理由,幹脆繼續前行,如局外人一般,穿過數不盡的人群,越過層立如林的茶樓酒肆、典櫃貨鋪。遠別人世,背離塵囂,更走往自己心境深處的寂靜之地。


  江水出現在麵前。


  漫漫寒水浩蕩渺遠,江影蕭疏,岸邊霜意瑟簌,微濕的雪泥顯得有些泥濘。江上商船漸稀,倒是見一葉扁舟於近岸處載沉載浮,其上還有一人戴著鬥笠持杆垂釣。


  清江淒冷,正恰勾動了心境,一時不由住了步。


  望著漫天霜雪,品寒味冷,心思忽而縹緲了起來。


  秋冬之季,最易使人心生感傷,倍感孤獨寥落。盡管心中極力地在避免思及方才在爺爺那所談的一切,但到底還是止不住自己的神思。


  身為世家女,婚姻不由己。本以為這件事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自小父母的大度寬寵,爺爺的嚴苛禮教卻並無過分迫求。從沒想過自己竟有一日會成為為家族利益而犧牲的聯姻工具。


  但終究,現實還是告訴了她結果。


  是的,理當如此,世家兒女,一切以家族利益為上。錦家作為商業世家,籌劃謀利本為天性,更是不可能免俗。


  自己從小便一直遵循著爺爺對家族後輩的訓誡,人前人後所表現出的,無一不是個柔順聽命的世家小姐的樣子。但其實她內心深處的本性,又該當是何種的麵目?

  玉石向來是遠看柔潤順滑,近觸卻又堅比磐石,她也亦如是。


  自己不是不能為家族奉獻出什麽,但爺爺那樣強逼著自己去犧牲姻緣卻真的是讓她徹底地寒了心。


  本便已是經受了恁般心傷磨折,與他人的情誼皆斷,她剩下的,本就唯有親族之情罷了。現如今,連自己最後所能倚靠的都拋了自己。真不知,她還有什麽是剩下的,還能有什麽是能夠牽掛的。


  現下,還依舊留存於心的唯有孤獨,這隻在那個寒涼之人身上見過的棄世之孤。


  此刻想來,她已是知道,為什麽那夜曾於林中聽聞的簫曲,竟能讓她默然泣下了。能以自己的心境徹底熔鑄於音曲之中,不但傳達人心,還能讓一個未曾有過相同情感的人也引起共鳴。


  細細思量來,他那等音術修為,肯定不比琴紫憂差,或許,還能更勝她一籌也未可知。當然,此刻自己的心境與他相去不多便是了,而她於音術上的造詣,也不僅僅止於入門了。


  念及那道淡漠寒涼的身影,那日的簫音也不由隨之縈繞在耳邊。音聲共振,顫動了心尖,化入了眼眸,手中之笛也情不自禁地與之相和。


  音如霜降,曲如飄雪,孤寒之意隨之悄然而至,周圍的空氣似乎也霎時沉凝了起來。


  本該清越的笛聲此刻竟吹奏出幽遠至斯的音色,直教寒井築心、冰河入夢,令聽者潸然涕下,難以自抑。


  笛聲漸漸低下去,直至消逝於水岸之間,但其聲回震蕩湧不絕,惹得終歲不寒的連江水都更冰涼了幾分。


  “姑娘的笛聲可真是讓人冰寒徹骨,感塵世之孤絕、悟人生之寂寥,連這些的魚聽了,都不肯再紮推吃食,個個都散得遠了。”


  不待隨音曲起伏的心境完全平息,便驀然聽得這一聲,不由移目看向了不遠處的垂釣者。


  適才初見,便覺有些奇怪,秋冬之季的錦織城可並不是個垂釣的好時節。再不濟,也不該於近岸處垂釣。那人不僅如此,其身上的布衣甚至還染上了一層輕霜,看著像是從清晨便開始垂釣至此時。


  聽得他剛才的聲音滄桑風啞,似是個年長的老者,念及此,便先略施一禮:“小女子一時有感時景,忍不住吹奏了一曲。未曾料想竟擾了老人家的清淨,壞了您垂釣的雅興,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嗬嗬,無妨,我也隻不過是圖個閑逸,消磨消磨時間罷了,姑娘不必多禮。”


  老者笑笑,索性便收了杆,將麵朝江水的身子轉了過來,似是有意與錦霏凰閑談幾句:“聽姑娘的笛聲,似乎有心事鬱結,卻又心中無望。因此,顯得很是涼意森森,寒寂孤冷。不知,我說的可對?”


  眸中神色不由一閃,沒想到自己的心聲竟會被人摸得個大概,但略微一思後卻便又轉而釋然:“小女子曆世尚淺,自然瞞不過老人家的一生閱曆。”


  老者不禁撫須而笑:“姑娘的經曆應當也是不凡,小小的年紀,便能將人世看得如此通透。而老頭我活了大半輩子,才徹底地明白這些。姑娘如若不嫌棄,不妨與老頭我講一講,也許我也能給你說道幾句。”


  聽聞這話,錦霏凰難免猶豫了片刻,但最終她還是整了整思緒,向老者請教道:“敢問老人家,您覺得,人生於世,什麽是最不能割舍的?”


  “嗬嗬,姑娘的問題很好,”老者緩緩笑著,抬手正了下鬥笠,“人生有許多東西,是有著不可割舍的價值的。因為它們的存在,人生才有樂趣,也因它們的一些缺漏,人生才會變得與眾不同,成為自己獨一無二的記憶與經曆。但有很多時候,人也不得不麵臨一些抉擇,而這些東西,也往往因為一些抉擇而被丟棄。孩子,你是正在麵臨這樣的抉擇嗎?”


  心中觸動頗深,連神色都有些顯得怔忡:“我……確實是要做出一個抉擇……”


  老者微微點頭,略側過了身子,似是在遙望遠江上遊:“有些抉擇,確實會讓人痛苦,但它既為抉擇,那就一定要選擇自己真正想要的,這樣才不會愧對這個抉擇。無論你要抉擇什麽,隻需記住一點,永遠要將自我留下。唯有自我在身,才不會失了人生在世的意義。沒了自我,你就不再是你自己,你與世間任何人再沒有最本質的區別。你可以是任何人,但唯獨不會再是你自己。”


  “自我……”


  錦霏凰不禁抿住了唇,眸中光芒也因微眯而閃爍不定。


  “可是……您身為長者,應當更看重家族歸宿不是嗎?難道您覺得,自我,要比歸宿更重要?”


  臉色逐漸堅定明朗,但卻猶有一份不解。


  “哈哈哈,”老者聽了她的話,不由仰頭笑了起來,“能問出這種問題,看來姑娘確實是不一般啊。”


  老者又將身體轉向了她,聲音之中帶上了一絲認真:“歸宿這種東西,人從未擁有過。在你見到這世間的第一眼之前,你有歸宿嗎?歸宿,生前不來,死後,也不去。人存於世,歸宿從來不會確定,也從來就不會是家族。家族沒了你,照樣還留存;你離了家族,卻反而獲得自己的本我。孩子,你要記住,唯有先成為你自己,才能真真正正地立於世間。”


  “……”


  老者看著岸上的素衣少女低頭沉默,也不再言語。


  “多謝老人家的指點,小女子獲益良多。”


  “嗬嗬,好。待你獲得本我的那一天,若是願意,或許可再來此地找我。”


  老者嗬嗬笑著,複又轉過了身,麵朝江水,將手中的杆鉤拋向了江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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