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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仰慕

  裴談連夜進宮,在紫宸殿外候了半個多時辰,中宗才接見。


  中宗的表情離和顏悅色遠的很,想來剛才那半個時辰是他故意叫裴談在悶熱的夜風裏活受罪。


  “每次你來見朕,都沒有好事。”


  裴談跪在紫宸殿中,麵君自是要穿著得體,厚重的官服裹在他的身上,偏他清白的臉上毫無汗色。


  “臣無意打擾陛下晚休。”


  中宗說道:“有什麽事快點說,客套話就免了。”


  裴談其實沒有想到中宗隻字不提賜婚的事,他抬起頭,目光正好和中宗相對。


  “臣想知道,陛下……為何要突然給臣賜婚?”過了良久裴談才把這句疑問說出來。


  中宗神色淡淡,看著他,“大晚上特意用朕給你的特賜令牌進宮,就是為了問這個嗎。”


  裴談垂下了眼眸,“臣不解。”


  中宗背著身踱了幾步,片刻看向裴談:“光祿寺卿之女年方妙齡,與你也正當相配,況且長安子弟到你這個年齡,誰還孤家寡人,沒有娶妻的?”


  娶妻對大多數男子來說是喜事,哪有裴談這樣還特意進宮來問。


  半晌之後,裴談開口:“臣並沒有做好成家的準備。”


  中宗目光銳利:“你進宮到底是來幹什麽的?”


  裴談凝視中宗,說了出來:“臣請求陛下收回旨意。”


  紫宸殿內一時沉寂,中宗冷笑了一下:“滿朝文武,你可知道隻有你敢對朕這樣說話。”


  九五之尊,金口玉言,更何況還是寫在了聖旨上的,居然敢要求收回成命。


  裴談聲音沉頓,“微臣還有更重要的事,陛下明白。”


  中宗的神情冷了冷,他就這樣看著裴談,然後才說:“成親耽誤不了你要做的事,何況這門婚事是皇後向朕提起的,朕不會拂了皇後的麵子。”


  裴談眼中有一絲錯愕,“皇後娘娘?”顯然這是他事前完全沒有想到的。


  中宗道:“前段時間光祿寺卿進宮,皇後見他年事已高,膝下又隻有一個愛女,便動了惻隱之心。女兒家唯一重要的便是終身大事,朕也覺得皇後考慮的沒錯。”


  裴談半晌隻能說:“臣隻是不明白,為什麽會是臣。”


  中宗眼中多了一絲譏削之色,看著裴談緩緩道:“皇後看中你溫潤端方,又是朕的得力助手,加上你屢破大案,能力卓絕,是’數一數二的好郎君’。”


  這句誇讚的話可真是嗆得人無法反駁,特別是誇裴談能力那些話,恐怕長安城裏最摒棄的就是裴談的破案能力。


  每破一個案,不是死人,就是有人遭殃,牽扯大幫當朝權貴,皇後說裴談能力卓絕,才把光祿寺卿之女賜婚給他,這樣的說法讓人沒法從心底取信。


  “裴談,”中宗忽然道,神色幽幽,“光祿寺卿之女,也是朕的侄孫女,你知道吧?”


  裴談慢慢垂下了眼睛,身為章懷太子之子,光祿寺卿李守禮,正是當今中宗的親侄子。也正是因為中宗在腥風血雨裏成功登基為帝,李守禮才得以結束他悲慘的經曆,晉封為三品光祿寺卿。


  “臣知道。”


  中宗慢慢地道:“知道就好,這樁婚事,於你並沒有什麽損失,奴奴那孩子……我見過她,品性溫順純良,會是個好妻子。”


  話說到這裏,基本已經蓋棺定論,裴談心中也知道賜婚之事已成定局,不可能再更改了。


  事及深夜,中宗也已經疲乏,在這大唐權位血雨中生存到今日已經幾十年,他其實已經是個垂暮老人了,至少從心裏上,他已經十分蒼老。


  裴談緩緩朝中宗叩了一個頭,退出了紫宸殿外。


  ——


  韋後對中宗的影響力是十分深刻的,從賜婚這件事隻不過是窺之一角罷了。


  裴談回大理寺的路上,一直沉默不言,每個人心裏都有一段不願提及的往事,外表依然光線的大唐皇室,早就不堪重負。


  裴談推開大理寺的大門,走回了自己的院子,書房裏一盞孤燈如豆,居然亮燈,讓裴談詫異。


  推開門,少女在書桌旁打盹兒,聽見聲音一下驚醒。


  “大人你回來了?”荊婉兒揉了揉眼睛,看到果然是裴談。


  裴談看著荊婉兒,她身後的書桌上,還有一壺茶,正在嫋嫋冒著白煙。


  裴談目光幽微:“你為何還沒睡?”


  這夜深人靜,連裴侍衛都去夢鄉了。


  荊婉兒一笑:“我在等大人回來。”


  裴談走進書房裏,荊婉兒看著他,慢慢地站到一側。她就像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從不做僭越的事。


  裴談慢慢在書桌前麵站定,“為何要等我?”他目光轉向荊婉兒。


  再過一個時辰天都快亮了,裴談這一進宮前後耗費了三個時辰不止,如果荊婉兒一直在這裏等,她該等了多久。


  而桌上的茶水,分明還是熱的。


  荊婉兒不由抿起嘴,細笑了一笑:“大人冒夜進宮,必有要緊事。大人今日一整日,都有些心神不寧。”


  荊婉兒見過裴談,麵對生死握劍的手都很穩,她實在不解裴談現在是遇到了什麽,這樣的心情促使她在裴談進宮後,那種擔心便更加重了,所以她不自禁地,一直在這間書房等到此刻。


  裴談看著少女清秀的臉孔,半晌,有些迫使自己將目光移開了。


  荊婉兒反應過來,立即上前提起茶壺,先為裴談倒了一杯清茶。


  臣子進宮覲見,等閑是三拜九叩,戰戰兢兢地聆聽君意,所以,一口水是別想喝上的。


  裴談走了這好幾個時辰,肉體凡胎的,定是口幹腹饑精神疲累。所以荊婉兒烹好茶在此等他。


  裴談喝了一口就嚐到了米,這杯底放著玄米,還飄著枸杞,荊婉兒是在這用茶水直接煮上了清粥。


  裴談放下了茶杯:“你不必做這些的。”


  他從沒把荊婉兒看做是侍女一流,她做這些,他反倒不習慣。


  荊婉兒頓了頓才一笑,“大人是婉兒的恩人,因為有大人婉兒才會站在這裏,而不是被宮裏抓去。這大理寺人人各司其職,婉兒也隻是想做自己能做之事。”


  能做之事,便是這深夜之中,為已經奔波一日的裴談、準備好果腹的茶粥。


  裴談的眼眸中,有淡淡幽涼之色,他的確已心事重重,以至他清薄的麵上都帶上了眉頭,


  這玄米茶清熱解暑,還能飽腹,看裴談已經低頭一口一口吃茶,食不言寢不語,裴氏的教養自然很好。


  荊婉兒主動走過去,替裴談收拾起桌麵。


  將炭火熄了,這一夜她已經熱了粥許多遍了,炭火都已變灰燼。


  “你去休息吧。”裴談看著少女。


  荊婉兒淡淡一笑,片刻方說:“大人有心事,婉兒不能替大人解憂,但是婉兒可以陪著大人。”


  沒有人比荊婉兒更清楚,黑夜能帶給人的孤單,那是任何一個意誌堅定的人,都會動搖的時刻。


  玄米茶雖然喝完了,可裴談心底的那個問題,或者說麻煩,並沒有解決。


  裴談良久,才終於重新開口:“你知道當年章懷太子之事嗎?”


  荊婉兒眸子動了動:“婉兒知道。”


  應該說,整個大唐,沒有人會不知道這位唯一慘死的太子。


  被自己的親生母親,逼到人生至絕望之地。


  荊婉兒心裏有點寒涼,單單是想起這位太子的名字,就已經給人一種淒蒼感。


  而更重要的是,章懷太子和眼前的裴談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荊婉兒不由咬住了下唇。


  “你不怕我嗎?”裴談忽然就問出了這句,似乎沒有沒腦的問題。


  但其實或許也並非如此,對於滿長安盛傳的“瘟神”之喻來說,害怕裴談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


  可荊婉兒初見的裴談,在太液池泛舟旁,他眉眼溫潤和玉,當時他隻要說一句話,她就會被滿宮巡視的千牛衛抓走,並死於宮內。


  想到這荊婉兒吸了口氣,她在燈下對裴談露出笑:“婉兒對大人,隻有仰慕。”


  不要說害怕,若說這世界上有一個地方能讓荊婉兒覺得安全,那便是……裴談的身邊。


  少女掩下了眼眸內之情。


  裴談似乎也是微微愣了,他看不見荊婉兒的神情,但卻可以感受到她的心,空氣中那一縷異樣。


  書房窗外,微微有一縷光透了進來,似乎天邊已亮。漫漫長夜,總算有一個盼頭。


  這世上總歸有人,手握著權力,卻並不想塗炭眾生,他隻是滿懷溫柔慈悲的,輕輕拉了垂死之人一把,許他重生。


  他尚且不知道,他在太液池畔,因,隨手一個善念之舉就讓一個女孩子免於被殺死的噩運,從此讓這個女孩子有了與他糾葛一生的機會。


  裴談打破沉寂:“天亮了。”


  荊婉兒看了看窗外,“大人要更衣嗎,婉兒去為您打水。”


  裴談依然穿著上朝的官服,悶沉地貼在他的身上,況且白日他也要換衣處理大理寺內的公務。


  荊婉兒推開了窗子,一縷吹進來,拂散了她耳畔的發絲。她又何嚐不是正當妙齡的女孩子,當長安城其他這個年歲的少女,在滿懷忐忑羞澀地待嫁之時,荊婉兒隻是孤零零的,站在此刻的窗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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