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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春蛹(三)

  席銀被他的樣子徹底嚇住了。


  心裏卻是糊塗的,不是他要放她走的嗎?為何又這般言辭。


  “奴不走……奴的字還沒有學完。”


  她被張鐸逼到了門壁上,胡亂拿話去搪塞他。


  誰想張鐸聽完她這句話,竟將肩頭慢慢地舒平下來,倒真不再糾纏,轉身盤膝從新坐下,“你過來,茶。”


  席銀順著他跪坐下來,倒了一杯茶遞給他。


  的


  疊手於膝上,輕聲道:

  “其實……奴也就是想念哥哥了,看著女郎和郎主這樣,奴心裏也不好受。如今女郎沒人照顧,您昨夜又那樣,奴怎麽敢走啊。”


  張鐸捏了捏杯身。


  “我昨夜怎麽了。”


  席銀不敢看他。


  “你像是……哭過。”


  “嗬。”


  張鐸鼻腔中哼笑了一聲。


  “你沒聽錯。”


  “你怎麽了,為什麽會那麽難過。”


  張鐸喝了一口茶。茶是認真溫過的,不滾,也不涼冷,像是刻意為他備著,用來療愈他喉嚨裏哽痛的。


  “你什麽時候會難過。”


  席銀接過他飲過的杯盞,仔細地放好,一麵應道:“奴好像從來沒有像你那樣難過過,能活著就不錯了。”


  她說著,抬頭笑了笑。


  “奴很多事都不懂,不知道怎麽開解你,但是,你也別害怕,我聽哥哥說過,好的人,都有福氣遇到一個懂得他悲歡喜樂的人,你這麽好一個人,一定會遇到一個姑娘,能開解你,能陪著你。”


  張鐸聽完,沉默了須臾,猝地抬頭。


  “那你呢。”


  “奴?”


  席銀低頭纏攪著喪帶。


  “奴這樣的人,哪裏配啊。奴隻配照顧好你。”


  “照顧我?你知道我是個什麽樣的人嗎?”


  席銀點了點頭,“奴知道。你是洛陽城裏一言九鼎的人。”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底有一絲誠懇的光。


  “你也是一個念父母恩,念手足情的人。你對奴……也恨好。你教奴做一個知禮,懂事,不自輕不自賤的女子,還教奴寫字……雖然,有的時候嚴苛了點,但奴知道,你心是好的。”


  張鐸聞言,抬臂在陶案上拍了拍,而後反手捏著鼻梁暗笑。


  “那你為什麽還想走。”


  “你……別問了吧。奴一答,你就又要惱。奴不想惹你惱。”


  她這麽說,張鐸竟無言以對。


  她為什麽要走,為了誰要走,他心裏沒數嗎?但除了一副鐐銬,一把鎖,把這具身子留下來之外,他好像什麽也做不了。


  然而為了一個奴婢起這層心,張鐸甚覺羞恥。


  室內一時氣氛沉鬱,好在須臾過後,席銀主動破了靜局。


  “郎主。”


  一聲喚過,席銀表情有些試探。


  張鐸放下手來,應道:“說。”


  她捏了捏手指,大著膽子問道:

  “聽江伯說,您今年二十八歲了,為何不娶妻呢。”


  張鐸抬頭望向頭頂那尊白玉觀音,半晌,方道:

  “娶了她也不配住在這裏,再辟一個東晦堂,沒那個必要。”


  席銀聽張平宣提起過這處地方,但是,聽張鐸親口提及,還是第一次。


  “東晦堂是什麽地方。”


  “我母親自囚的地方。”


  他說得很平淡,說完便倚身在憑己上,抬頭繼續凝著觀音。


  “夫人……為何要自囚呢。”


  張鐸笑笑:“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


  說完他側麵看向她,撩起她鬢的一縷碎發,“你以為,清談居又是什麽地方。”


  席銀抿了抿唇,“像是郎主自囚的地方。”


  張鐸怔了怔。


  解得真可謂剖心剖肺啊,他不知有多久,沒有被一個人,用尋常的言辭,紮得這麽痛快過了。


  “嗬,你真的很聰明。”


  席銀環顧周遭陳設,“奴隻是沒有見過,哪一位貴人,住在如此樸素的地方,和廷尉獄的牢室,都沒有區別。”


  她說著,似乎聯想起來了什麽,抱著膝蓋仰頭望著張鐸,開了話匣。


  “你上次帶奴去觀塔,我看到了永寧塔上的金……鈴鐺。”


  她刻意避開了他的諱。


  “塔的四角,各懸一個,塔頂四四方方,他們彼此不相見,隻有起風的時候,才得以相聞。我那糊塗的想法是……那四角塔頂,也像是一座囚牢,那拴著它們的鐵鏈,就是鐐銬。在那裏,雖然可以俯瞰整個洛陽,但看過之後,都不知道向誰舒懷。”


  她自顧自地說完著一席話,卻見張鐸抱著手臂,靜靜地凝著她。


  “你在隱射什麽?”


  席銀忙垂下頭:“沒有,你知道,奴不敢的,其實奴說這番話,自己也沒有想明白。就是……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就說了……我知道這其中有你的諱。如果有冒犯,奴給你請罪,你不要怪罪。”


  張鐸垂下手,聲道:“沒有,你可以接著說。”


  席銀卻不敢再說了,低頭看向自己的腳踝。


  張鐸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串銅鈴鐺靜靜地蟄伏在她的腳腕處。她平時行路是極輕的,生怕那鈴鐺聲攪擾了他,以至於張鐸幾乎忘記了,她有這個物件。


  “摘不下來了嗎?”


  “對啊。”


  她垂手摸了摸腳踝處。


  “我很小的時候,兄長給我戴上的,他怕以後他看不見了,找不到我,所以希望我行走時,能有聲響,這樣他就能跟著聲音來找我,後來,我長大了,這個就徹底拿不下來了。”


  說著,她晃了晃腿。


  鈴鐺伶仃地響了一聲。


  “它們都是些不起眼的東西,但比起永寧寺塔上的那四個大鈴鐺,它們有人情味多了。”


  “席銀。”


  他突然冷冷地喚了她一聲。


  “嗯?”


  “你是真的什麽都不懂嗎?”


  他莫名地問了這一句。


  席銀卻沒有聽明白,但卻隱約聽出了其中的寒意。忙將腳腕縮入裙裾之下。


  “郎主……是什麽意思。”


  “我姑且信你。”


  張鐸凝著席銀的眼睛,席銀受不住這一道目光,下意識地要低頭。


  “不要躲,抬頭。”


  “奴……”


  “席銀,若有一天,我知道你是在騙我,我一定讓你生不如死。”


  席銀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之間又說出了這樣狠毒的話,不敢再問,隻得小聲的紛辯:

  “奴真的沒有騙過你。”


  “還有。”


  張鐸徑直打斷了她的話:“你敢私逃,你就試試。”


  ***

  所以,自命孤絕的人,就不應該去倚賴另外一個人的存在。


  這種倚賴是扭曲而不被理解的。


  對於張鐸而言,席銀之於他,是一個很矛盾的人。


  她卑微,懦弱,挨過很多打,不敢跟他大聲說話。


  鬥大的字識不了一籮筐,甚至時常聽不懂他在說麽。喵喵尒説


  可是,他卻莫名地喜聽席銀說話。


  沒什麽章法,也沒有什麽深度,但就是時時刻刻都切中要害,紮得他心肝脾胃,又痛,又快活。她身上有著和張鐸相似的掙紮,她不明白什麽是儒士風骨,但她好像天生就不齒於此。好比她將張熠綁在垂柳下,施以鞭撻,那種直接了當的對抗,和他自己所謂的“刑亦上大夫”觀念是那樣的相似。即便他認為那種方式過於粗鄙,卻也不得不承認,她是自己身邊唯一一個,說不出一點大道理,卻足以開解他的人。


  她再多識些字就好了。


  他時不時地這樣想。然而她的字真是寫得醜。


  為此,她時常腫著一雙手,照顧他的起居。


  夜裏他休息的時候,她就悄悄燃著燈,縮在陶案後麵,一個人反複地臨摹那本《就急章》。


  清談居裏,沒有床榻,隻有一張莞席,是張鐸的就寢之處。


  自從席銀住進來以後,張鐸也從沒關照過她究竟是怎麽睡的,然而她好像也沒什麽講究,有的時候為了給他交差,一寫就是一個通宵,有的時候就抱膝靠在觀音像下,陪在他身旁,一直坐到天明。總之,張鐸在的時候,她從來不敢沾席,至於他不在的時時候是什麽光景,張鐸就不得而知了,

  偶爾,他會在席麵上嗅到一絲淡淡的女香。


  若換做從前,整個官署中的女婢都要落一層皮,然而如今,他卻並不想過問。


  ***

  六月,鏞關傳來戰捷之信。


  劉必聲勢浩大地率軍直逼鏞關,誰知竟在霽山峽道遭遇了大將軍趙謙的伏殺。


  峽道地勢如口闊之袋,趙謙在山壁兩麵設下箭陣,頃刻之間就全殲了叛軍先頭,劉必敗逃雲洲城,誰知雲州城竟城門緊鎖,青帶遮眼的素衣人立在城門上,迎著霽山北下而來的暖風,手握石垣,嘴角噙笑。


  趙謙追至城門下,一舉生擒了劉必。


  城樓上的人素衣人揚聲道:趙將軍辛勞。“


  趙謙勒馬仰頭道:“一賢公子,謝了。張退寒在洛陽候著你。”


  素衣人聲潤若玉,與那沙場上的慘呼聲格格不入。


  “阿銀在洛陽還好嗎?”


  趙謙笑道:“就知道你會問起小銀子,照我啊,她竟好得很,我離都之前,看見張退寒都教她寫起字兒來了。”


  岑照笑了笑。


  “那阿銀定是吃苦。”


  趙謙抓了抓頭,也不好說什麽。


  好在,其人仍然溫和謙卑。


  “照玩笑而已,有勞張大人照顧阿銀,我必當麵一謝。時辰不早了,將軍進城吧。”


  話音剛落,趙謙身旁便有軍事遞來一封信。


  “將軍。洛陽來信。”


  趙謙一眼認出張鐸的字,將手中的劍插回劍鞘,一麵拆信一麵道:“你等等,我看看中書監還有什麽指示。”


  。您提供大神她與燈的朕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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