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力

  自那日從宴上離開後, 裴濟便私下讓皇甫靖撤下了先前在陳應紹居所附近跟蹤其白日行跡的人。


  橫豎陳應紹在蒲州多與哪些人往來,他經過這半個多月的觀察,尤其是那一日的宴席,已經心中有數。


  城裏有宵禁, 雖不如長安嚴格, 可到夜裏, 著實不便在附近跟著, 所幸撤了, 也免去被人發現的風險。


  接下來,便要不動聲色地耐心等待。


  離開長安之前, 他早就已經盤算好了,將人分作兩撥,凡與他一同負責儉校事宜的官員, 都照常往蒲州來, 其餘的手下裏,則分出七八人,帶著父親的親筆信往幽州而去,交給負責巡按幽州的監察禦史,暗中查訪此事,算時日應當快有眉目了。


  這日夜裏,裴濟正坐在燈下提筆往河東寫信。


  昨日他收到張簡命人送來的信, 其中提及突厥近來幾次小規模的侵擾邊地,都是在幽州一代, 今年河東以北的地界似乎比往年都稍平靜些。


  才將信封好交給身邊的石泉送出,守在院外的侍衛便進來, 道:“將軍, 陳尚書命人送來一位娘子, 說是要給將軍唱曲解乏……”


  那侍衛說話的底氣全然不如平日足,說到最後連聲音都低下去了,隻疑惑又小心地看著裴濟。


  須知這位年紀輕輕的小將軍行走在官場與軍營間時,一向潔身自好,不近女色,在長安城裏是出了名的冷淡無情,怎麽陳尚書出了京反而忘了呢?


  裴濟蹙眉愣了下,這才想起來,陳尚書大約當真以為他看上了那個叫芸娘的丫頭,這兩日他沒別的動作,也不再與他們飲酒玩樂,恐怕落在他們眼裏,不過是種暗示。


  隻是,莫說他本就對旁人沒興趣,便是他真有別的心思,也斷不會收陳應紹送來的人。


  依二人官職看,他如今在兵部任職,陳應紹恰是兵部尚書,算來是他的頂頭上司,不過是因目下在主持蒲津渡鐵牛一事,他由皇帝欽點行儉校事,這才令陳應紹忌憚。


  哪有頂頭上司給下屬官員送美人的道理?分明是他們想將他拉下水罷了。他心思清明,絕不會犯這樣的錯。


  那侍衛見他沉吟不語,又試探著問了句:“將軍,那位娘子——?”


  裴濟整了整衣衫,坐回榻上,擺手道:“讓他們回去,不許進來。”


  侍衛領命,正要下去,卻見石泉急匆匆自後門處奔來,將手中的信奉上,道:“將軍,幽州來的!”


  裴濟眼神一凝,當即拆開,迅速瀏覽。


  信是由巡按幽州的監察禦史寄來的,其中將這大月來查到的蛛絲馬跡一一列舉清晰,最後連成一串,幾乎可以肯定,範懷恩的確借著輸送鐵礦一事私下斂財,其中一部分,由他的親信下屬經手,或兌換成飛錢,或在京中購了宅院、歌妓、美酒、珍寶等,盡數奉送給了陳應紹。


  尤其在範懷恩的親信手中,還查獲了賬冊與票據。


  兩邊的實據都已查出七七八八,正可以動手拿人了。


  隻是,心底的怪異感覺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更明顯了。這樁案子他雖查了數月之久,可其中的進展卻一直十分順利,從最初那個私下與陳應紹交接的人,到現在的芸娘,似乎一切證據都輕而易舉指向範懷恩。


  可事情真的這麽簡單嗎?

  裴濟略一沉吟,隨即將信放下,先將前幾日已擬好的奏疏取出,迅速添補兩句,交人送出,又一麵命人分頭通知幾位同僚,一麵讓石泉帶著人往陳應紹居所去。


  “不必管城裏的宵禁了,即刻把人拿下,府裏的東西都不準動,讓禦史台的人接手,明日一早,咱們便回京。”


  石泉領命要出去,卻又被他叫住:“等等,那個芸娘,你讓人去截下來,一並帶回長安審問。”


  不論如何,還是得先將事情放到明麵上,內裏的情況,他當繼續留心,待回京後再請詳查。


  一來,自然是他有私心在,希望早些回去,找機會見麗質。


  二來,也是聽聞近來朝中君臣矛盾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


  大明宮政事堂中,蕭齡甫與裴琰二宰相與眾人議完政務,命內侍們將揀選出的奏疏整好送往延英殿後,便各自忙碌。


  尚書右丞王淳腳步匆匆跟在蕭齡甫身後,二人壓低聲,一路密談。


  “大相公,呈給陛下的奏疏中,多有替杜相公求情、規勸陛下者,是否要適當減去幾封?”


  蕭齡甫身為丞相的職責之一,便是從百官奏疏中挑選出重要的呈送皇帝批閱。因大魏素為群相製,即便是宰相之首,也無法一人獨斷,因此揀選奏折之事,多半沒人敢動手腳,尤其各地軍情、災患、收成等大事,無人敢隱瞞。


  不過,給杜衡求情這樣的折子,他卻能在數量上稍做增減,裴琰一人精力有限,每日隻檢閱上報要是的奏折,而與杜衡有關的,隻要送上去了,便不算刻意隱瞞。


  王淳生怕奏疏上多了,陛下當真心軟,將杜衡重新召回朝中。


  然而蕭齡甫卻搖頭:“不必,就這麽辦,我有分寸。”


  自那日裴琰在朝會上欲替杜衡求情,卻被陛下當眾忽略後,杜氏一係的朝臣們著實驚了兩日,按耐著沒多動作。


  可也不過兩日。第三日起,便每日都有人趁著朝會中途,陛下不能直接解散的時候起身,將杜衡之事拖到台麵上,給陛下施壓。


  陛下幾次當眾冷臉,推說日後再議,可到第二日,仍有人提。


  陛下鐵了心要與他們擰到底,一連幾日未曾鬆口,一氣之下,竟以聖體抱恙唯有,幹脆罷了大朝會,每日命人將奏折送入宮中批閱,必要時,再召幾位朝臣至延英殿議事。


  隻是,杜氏一係也像鐵了心一般,既不能麵見陛下,當麵陳情,便每日上疏,接連不斷。


  一個多月來,陛下被步步緊逼,煩不勝煩,有時連在紫宸殿議事時,都能看出其心浮氣躁,鬱鬱難安。


  這正是他想見到的情形。


  皇位傳了數代,江山日益穩固,百姓日益安居,從前盡數掌握在君主手中的權杖,便要漸漸被臣子們瓜分而去。這是一場此消彼長的緩慢過度。


  盛世之下,無需強橫的君主,臣子們要的,隻是個循規蹈矩,符合千百年來那個明君意象的陛下罷了。


  也難怪陛下想掙脫,而杜氏不肯讓步。


  而他,身後有大批等著自己一手提拔出來,等著上位的後生們。爭鬥之下,他蕭氏一門隻消隔岸觀火,必要時再火上澆油,便能坐收漁利。


  王淳跟了蕭齡甫十餘年,連尚書省的門也是蕭齡甫帶進的,見他如此篤定,便不再多問,隻有說起另一樁事:“近來有人私下議論立儲之事,欲向陛下諫言,立皇長子為太子,都已照大相公的意思,令他們暫先放下,不必操之過急。”


  “嗯。”蕭齡甫雙手背在身後,領著王淳走了條僻靜的道,壓低聲道,“沉住氣,立儲之事,咱們提不得,隻能由陛下來。”


  陛下多疑,不會輕信旁人的諫言,就如袁仙宗一般,唯有讓他主動下決定,才能做得不留痕跡。


  “大相公,還有一事。”王淳左右看了看,見無人,才將聲音壓得更低,道,“杜氏門下,近來有幾人似乎也將心思動到儲位之事上了——依某看,像是有求立睿王為儲的意思。”


  蕭齡甫眼皮一跳,當即停下腳步:“都是哪些人?”


  王淳湊近,低聲報了一串名,都是年歲上稍輕,官居五品左右的人。


  “睿王自己是否牽扯其中,尚不知曉,不過——某看,此事似乎同舞陽公主有些關聯。”


  蕭齡甫眼神一閃,登時想起舞陽公主,那是被陛下貶去城外皇陵的,近來事多,眾人幾乎已將她忘了,恐怕連陛下自己也無暇顧及這個妹妹。


  他竟忘了,這位公主因先前的種種,恐怕早已對陛下積怨已久,恰能作他鏟除杜氏,擁立皇長子的一把助力!

  “大相公,是否要阻撓他們?”王淳怕橫生枝節,弄巧成拙,果真讓睿王搶了先,畢竟皇長子年幼,睿王卻值壯年,曆朝曆代,兄終弟及之事也不算鮮見,倫理綱常上也都說得通。


  “不必阻撓。”蕭齡甫搖頭,麵上慢慢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不但不阻撓,還要替他們添一把柴。”


  ……


  臨近六月末,裴濟終於從蒲州趕回長安。


  奏疏早幾日已送回來,陛下已下旨徹查,禦史台當即受理,兩位宰相也與吏部商議後,先令一位兵部侍郎暫代陳應紹之職,往蒲州主理鑄鐵牛之事,工部亦由一位侍郎前往協理。


  至於幽州,則先由刺史之下的別駕暫代職權,待事情查清後,再擇選合適人選調去。


  查案審案都再與裴濟無幹,他回府後,未及梳洗,先到祖母和母親處問安,隨後便與父親將事都說過一遍,又聽了聽這兩個月裏朝中的情況,原本帶著幾分輕鬆的麵色又沉了不少。


  父子二人說完話,他便起身,道:“兒子離京久矣,這便入宮,麵見陛下,兼探望太後。”


  裴琰抬頭打量他:“你累了兩個月,才趕回來,橫豎案子已在審理,明日去也不妨事。”


  裴濟卻搖頭:“兒子著實有些擔心陛下的情況與太後的病情,須得即刻去一回。”說著,遲疑一瞬,道,“今日若方便,兒子恐怕還會留在羽林衛,離開兩個月,我這個大將軍的職責都交在旁人手裏,實在慚愧。”


  裴琰微微蹙眉,歎了口氣,點頭道:“去吧,萬事小心,不可鬆懈。”


  裴濟當即行禮離去。正要出門,卻忽然收住腳步,重新這回院裏。


  “將軍?”石泉詫異不已。


  裴濟低頭看一眼身上因趕路而滿是塵土的衣袍,揮手道:“入宮麵聖,不可儀容不整。備水,我要沐浴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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