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狽
拾翠殿中, 蕭淑妃一早便起身,抱著已醒來的幼子嗣直逗弄著。
孩子不過才兩個多月大,每日清醒的時候不多, 此刻才喝完奶, 被母親抱在懷裏輕輕拍打著後背, 一雙烏溜溜的圓眼睛好奇地四下觀望。
他生在上元之後, 即將滿百日。太後、陛下那裏都派人來提過, 要替這得來不易的長子辦一場百日宴, 卻被蕭淑妃婉拒了。
她是母親,沒人比她知道這孩子來得多坎坷, 落水那日,她幾乎以為孩子要活不成了,誰知這兩個月來, 他卻奇跡般地茁長成長起來了。
期間有過幾回不適, 叫了女官來,都很快痊愈了。
是個有福氣的好孩子。
區區百日宴, 她並不放在眼裏。況且,宮人們都說, 民間有俗, 早產的孩子易夭折,為了讓孩子命格壓得住,五歲前的百日、生辰都不該大操大辦。
生在皇家的孩子更應該如此, 況且, 往後他還有許多路要走。
生來已是眾人之上的孩子,該仰望的是更高的地方。
片刻後, 靠在母親肩上的嗣直終於打出一串奶嗝, 圓溜溜的烏眼懵懂地轉了轉。
蕭淑妃愛憐地親了親兒子的臉頰, 將他放在榻上,接過乳母遞過來的衣物替他換上。
嗣直臥在榻上衝母親興奮地揮舞兩下手腳,不過片刻便反應遲滯起來,顯然又困頓了。
蘭昭從殿外進來,正要開口說話,卻被止住了。
蕭淑妃抱起孩子走到小床邊輕輕放下,彎著腰直到見他閉眼睡熟,才輕手輕腳帶著蘭昭去了外間。
“怎麽了?”
蘭昭將門闔上,壓低聲道:“小娘子,是紫宸殿那邊,奴婢看見何大監一早便去大角觀了!”
大角觀是目下袁仙宗的居處。先前陛下從袁仙宗手裏取了丹藥後,便一直未再理會,今日忽然又讓何元士去了,還能為什麽?
八成是已服過藥了。
蕭齡甫摸得準陛下的疑心,早就囑咐過袁仙宗,頭一次的藥,定要將不適感降到最低,即便減弱效用,也不能讓陛下有所懷疑。
須知他從前給其他朝臣、富商、百姓甚至自己試丹藥時,第一次總會出現或多或少的不適。
陛下不行。一旦生了懷疑,往後便會像張禦醫一般,越來越不得信任。
蕭淑妃飲了口熱茶,聞言麵上閃過一瞬彷徨與恍惚,久久沒說話。
蘭昭立在一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蕭淑妃見狀又問:“還有什麽事?”
“昨日,陛下去了鍾大娘的婚宴。”
蕭淑妃蹙眉點頭,這事她昨日便知道了。
“聽說昨夜一同回來的,還有個年輕女子,卻不是貴妃——”蘭昭遲疑道,“奴婢一早替娘子往禦前送了一碗參湯,借機窺了一眼,那女子同貴妃有幾分神似,好像、好像是鍾四娘……”
蕭淑妃執杯的手頓住,腦中浮現出個在前兩回宮宴上見過的模模糊糊的影子,眼神也跟著黯淡下去。
她將茶杯擱回案上,凝視著杯中茶水蕩起的圈圈漣漪,輕聲道:“一會兒遞信出去,讓母親入宮一趟吧。”
陛下服藥的事,她需通過母親轉告父親,好讓父親同陛下私下議事時,多多觀察,若有不對的地方,旁敲側擊一番,消解疑慮。
宮裏的美人一茬接著一茬,他終歸是沒有心的。
……
紫宸殿中,妙雲好容易對著銅鏡將褶皺的裙衫撫平後,便不知所措地站在屋中,不知要往何處去。
偌大的大明宮,沒有一間屋舍是她的居所。
她猶豫片刻,忍著腹中饑餓,在床邊的紫檀木腳踏上坐下。
沒人給她送吃食,進來清掃的宮人們也都低垂著頭像沒看見她似的,從她身邊來來往往地收拾起來。
不一會兒,寢殿中重歸整潔,宮人們魚貫而出,仍留她一人在屋裏。
她又呆坐許久,最後踟躕片刻,終於從腳踏上起身,動一動酸麻的雙腿,小心翼翼地開始打量這座帝王寢殿。
手指從物架、床榻、屏風、瓷瓶上一一輕撫而過,心中的驚異與仰望已無法言喻。
這一座寢殿,比她在秦國公府中的院子都更寬敞,其中許多精巧的物件,她甚至從未見過、從未聽過。
果然隻有皇宮中,才有這樣奢侈優渥的生活。
桌案上堆疊這幾冊書,她視線掃過,不敢停留,隻坐在榻沿上,將目光落在一旁的一隻木匣上。
木匣是開著的,露出其中被紅色絲綢包圍著的一對白玉鐲。
玉鐲質地剔透,色澤純淨,白如春日梨花,是她從未見過的上品。
她看得出神,忍不住伸出一根食指,輕輕觸碰一下。
冰涼潤澤的質感從指尖傳來,令她不由湊近幾分,順著玉鐲的弧度一點點觸摸。
“你在做什麽?”殿外忽然傳來一道極冷厲的嗓音,嚇得她趕緊收手。
才下朝會的李景燁麵無表情地從殿外進來,雙眼冷淡地從她麵上移開,落到方才被她觸碰的那對玉鐲上。
那是他要送給麗質的鐲子。
妙雲立刻從榻上下來,衝他盈盈下拜行禮。
李景燁徑直越過她,走到榻邊,將木匣收起,衝何元士冷聲道:“她怎麽還在?”
何元士愣在遠處,陛下先前不曾說要如何安置鍾四娘,到底是臨幸過的人,他不敢擅自作主,便讓眾人都不用管。現在陛下這樣問起,顯然並不打算將她留在宮中。
他躬著身同情地睨一眼妙雲,忙招手喊來兩個內侍:“快送鍾娘子回府去。”
妙雲驚愕地呆在原地,訥訥喚:“陛下……”
“娘子昨夜為了揭發那僧人的行徑,一直留在宮中直到查實,著實辛苦了,如今事已了,快快回去吧。”何元士出言提醒,將她昨夜與陛下同宿一下說成是為了查實宣光之事,才不得已留在宮中。
“不不,我不是——”妙雲連連後退,幾乎不敢相信會如此。
陛下分明是十分在乎女子清白的,公主與她兄長苟且後,他便直接將公主嫁給了兄長,如今她夜裏宿在紫宸殿,為何卻不將她留在宮中?
分明先前見陛下在三娘麵前時,是那麽溫潤斯文,對她這個妹妹也堪稱和藹……
何元士見她不願走,正要示意兩個內侍動手,殿外卻忽然有人高呼:“陛下,舞陽公主來了!”
李景燁丟下手中冊子:“讓她進來。”
話音落下,李令月已紅著眼大步進來,禮也未行,便直接質問:“陛下為何要如此待他!”
“他”自然是指宣光。
“你該問問你與他做了什麽不知廉恥的事。”不知是否是因昨夜服下的丹藥還有餘效在,他此刻雖氣憤不已,心底卻莫名地平靜,再沒有原本怒不可遏,氣悶痛苦的感覺,“堂堂公主的衣物,竟出現在一個僧人的禪房中,皇家的顏麵都被你丟盡了!”
李令月眼眶通紅,聞言直搖頭,嗓音嘶啞道:“他與我,從未做過什麽不知羞恥的事!他從扶桑遠渡重洋來到大魏,一心求佛法真諦,好容易拜入慧顯大師座下,多年來始終嚴守戒律,哪裏會因為我便心智不堅……”
她眼裏怔怔留下愧疚的淚:“那件披帛,不過是個念想罷了,陛下卻連問也不問我,便將他殺了!”
她才流產時,心中痛苦不安,每夜都難以安睡,直到入宮替母親侍疾,母親勸她到佛前懺悔禱告,她才去了護國寺中。
那日,她一人長跪佛前,是宣光替她點一盞明燈,供於佛前,閉目誦經,令她得到了數月來第一次寧靜與平和。
他入了佛門,與她無緣,是她執念不消罷了。
寢殿中,李令月慢慢矮下身,雙手環膝,克製不住地痛哭出聲:“陛下讓我放棄表哥,我放棄了,讓我嫁給鍾灝,我也認命,嫁了……如今,隻有在他身邊,我才能得片刻平和,可陛下卻這樣對他!我是公主,怎麽連這點權力也沒有了?”
李景燁坐在榻上,俯視著蜷縮在地的親妹妹,淡淡開口:“此事,該怪你自己。”
他慢慢移開眼:“你出嫁時,朕同你說過,若受了委屈,記得告訴朕,朕自會替你做主。可你看看,你做了什麽?但凡與你苟且的是個普通的郎君,朕也不會如此處置,偏偏卻是個佛門之人,是許多百姓青睞、信任的高僧弟子。”
李令月怔了怔,眼中閃過愧疚與自責,憤怒的氣焰有一瞬消退。
可隨即,她卻忽然站起來,冷笑一聲,滿是嘲諷道:“陛下糊塗了,怎會怪我?陛下先前奪弟媳的時候,還不是將鍾三娘送入了道門?怎我與僧人就犯了忌諱?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不得胡言!”
已許久沒人在他麵前提起過那時的荒唐事,他幾乎要自欺欺人地以為旁人都已忘得差不多了,此刻忽然被親妹妹再度提起,仿佛一下刺中他的要害,令他原本平靜的心一下掀起巨浪。
李令月卻不理他的嗬斥,目光在殿中掃了一圈,最終落在角落中的妙雲身上。
“果然是你,你倒比你那刻薄又窩囊的母親大膽多了。”她走近兩步,紅著眼上下打量妙雲,目中露出深深的憎惡與憤恨,“怎麽?你兄長可以日日流連平康坊的酒肆妓館,我卻連寺廟也不能出入?這是哪來的道理?”
妙雲被她的目光嚇到,下意識後退一步,掐著指尖道:“公主誤會了,妾隻是想替母親解憂,讓兄長早日有後。”
“你的話,我一句也不信。”李令月步步逼近,整個人帶著張揚的怒意,一點也不想克製,“你既然這樣孝順,眼下不妨也先替你母親受一受我的怒火。”
說著,不待妙雲反應,她已抬起手,大力扇去。
“啪”的一聲,妙雲猝不及防被打了左臉,整個人往旁邊跌去,肩膀撞向坐榻的一角,疼得她淚流滿麵。
眼看李令月仍舊緊逼不退,她忙伸手扶著榻沿要起來。
掙紮間,右腕與左肩的衣衫微微滑落,露出肌膚間的幾處淤痕。
李令月眼神一閃,隨即望著眼前二人,仰天笑了聲:“陛下對我的所作所為深惡痛絕,怎自己也與還未出嫁的娘子廝混起來了?鍾妙雲,你這樣不知廉恥地要爬上陛下的床,卻還有臉來指摘我的事?真是荒唐!”
妙雲瑟瑟發抖,本能地往李景燁身邊挪動:“陛下——”
李景燁卻沒心思再看她,一雙眼直直望著敞開的殿門處。
清晨明媚的日光下,麗質正站在門邊,麵無表情地望著殿中的狼狽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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