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泉

  麗質循聲望去, 隻見皎潔的月光下,裴濟肅立在嶙峋假山邊,身姿筆挺而堅毅, 俊朗的麵目隱在暗影中,看不清神色。


  她先沒說話,隻將目光順著他方才步出的地方再往後看, 果然看到一堵一人半高的朱牆。


  那是與日華門相連,將她這一處院落與另一側的太子湯、少陽湯分隔開的朱牆,他儼然是從那一頭翻牆而來, 正落在假山石後,既隱蔽, 又安全。


  他身為羽林衛大將軍,定早已將行宮的一切布局與地勢摸得一清二楚,就像在大明宮時一樣。


  住在玉女殿,與長湯十六所相距甚遠,似乎也是件好事。


  她勾唇笑了笑,重新將視線移回湯池中, 將白玉似的裸足再度浸潤到湯泉之中, 緩緩滑動, 時不時撩起晶瑩水花。


  “將軍來了。”


  她絲毫沒覺得驚訝,白日兩度給他暗示,便是想尋個機會獨處,到了夜裏, 他果然來了。


  可這話落在裴濟耳中,卻一下戳痛了他的心窩。


  來之前, 他經過了好一番痛苦掙紮。


  白日裏, 眾目睽睽之下, 她兩度以飽含幽怨與委屈的眼神睨他,雖隻不經意的一瞬,卻教他魂不守舍許久,一麵自覺愧對兩位表兄,一麵又想著自己先前對她的許諾,萬一她遇到了什麽事,有求於他,他如何能置之不理?


  思來想去許久,直到他在昭陽門城樓上四下巡望時,看到禦輦從日華門出去,往長湯十六所去了,便知今日陛下不會歇在玉女殿中,這才咬咬牙,悄悄過來了。


  可到了這裏,見她如此波瀾不驚,他心中又開始忐忑,隻恐自己先前會錯了意,俊朗的麵龐上薄唇緊抿。


  月色下,她坐在亭中湯池邊,輕軟的紗簾間霧氣繚繞,半遮半掩地將她籠在其中,一雙白玉纖足在水中起起伏伏,若隱若現,像帶著鉤子似的,直接扯著他的腳步,一點點靠近。


  他在她身邊兩步處站定,盡量克製著自己的目光不往那一雙嫩足上遊移,沉聲問:“不知貴妃何事要見臣?”


  麗質停下在池中輕輕滑動的動作,雙足離開水麵,屈膝踩上自己鋪開在池邊巨石上的衣擺。


  輕薄的布料被足間的濕潤沾染,緩緩暈開一片水漬。


  亭子四下點了幾盞燈,柔和的光線正照在她瑩白的肌膚間。裴濟幾乎能清晰地看見水珠自她露出的半截小腿上無聲滑下。


  她像是有意地側坐著一般,令腰腿間的曲線在紗衣下朦朧顯露,一雙盈盈的杏眼仰望著他,無辜道:“妾無事便不能見將軍嗎?”


  裴濟呼吸一滯,一下明白過來,自己再一次被這禍水欺騙了。


  她總是這樣,時不時利用無辜又嫵媚的外表撩撥他,令他不由自主失了從前的堅定與敏銳。


  心中的惱怒一下被激起,他麵色愈發冷峻,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啊——”隻聽身後傳來一聲驚慌的輕呼。


  他心口一跳,幾乎下意識地停下腳步就要回去,生怕有什麽意外。


  隻是還未轉身看清情況,兩條纖細的胳膊已從他身後纏繞上來,青蔥似的十根手指在他小腹處緊扣住,隨即溫熱起伏的軀體也悄悄貼到背後。


  “將軍真薄情,看來這些時日,隻妾一人思念將軍而已。”


  她幽幽的話音自身後傳來,氣得他幾乎要笑起來。


  他隻覺自己太傻,才被她誆騙過,緊接著又著了她的道。


  他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硬是將她纏在自己腰間的手掰開,轉過身去,皺眉道:“貴妃何必拿這樣的話來騙臣?貴妃放心,臣說過的話不會食言。隻是已犯過一回錯,絕不能一錯再錯。”


  說著,略一拱手,狀似堅定,果真要離開。


  麗質被他推開了也不惱,隻伸手扯住他紫色的衣擺,巴巴地望著他,委屈道:“上回的事,將軍可是後悔了?”


  裴濟眼神黯了黯,搖頭啞聲道:“不曾後悔。”


  隻是心中有愧罷了。


  麗質麵色稍霽,轉而露出個如釋重負的笑容:“既如此,錯一回,與錯兩回,錯三回,又有什麽不同?”


  她緩緩靠近,一雙裸足踩上他堅實的武將皮靴,微微踮起,雙臂纏住他脖頸,再度與他緊緊相貼,麵頰也盡力仰著,與他鼻尖相觸,呼吸交纏。


  四目相對,她朦朧的眼眸向兩汪深泉,蠱惑著裴濟的心神。


  鼻尖有她周身的馥鬱香氣襲來,他隻覺心神蕩漾,方才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意誌力一下潰敗,隱藏在心底的野獸再度出籠。


  他俯身過去,用力吻住她被水汽暈濕的唇瓣,垂在身側捏成拳的雙手也悄然扶上她的後腰,順著她的脊背不住撫摸。


  衣衫漸漸散亂,一件一件落在池邊的草木間。


  朦朧霧氣間,麗質眼眸濕潤:睨著有些失控的他:“將軍這些時日,難道一點也不曾想過妾嗎?”


  裴濟的心底有什麽東西在一點一點崩塌。


  他閉了閉眼,沒回答,隻帶著她一同滑入湯池中。


  溫熱的池水浸潤二人的肌膚,令溫度一下又升高了許多,二人額角都冒出細密的汗珠。


  他讓她雙手扶住池沿,從身後將她困住,沒了上回的藥物作用,他的動作裏帶著幾分清醒的蠻力,令麗質渾身癱軟不已。


  他知道,她口中的思念、哀怨,統統都是假的。


  她是個沒有心的女人,對陛下也好,對睿王也罷,都沒有半點感情,又怎會對他有什麽真心?

  可是他卻不敢否認她的話。


  這大半個月裏,他沒有一日不曾想起她。


  ……


  長湯十六所附近的宮殿中,李景燁仔細地聽女官說過情況,又親自盯著蕭淑妃將安胎藥喝下,這才稍稍放了口氣,由內侍過來替他寬衣解帶後,坐到床榻之上。


  蕭淑妃一手撐著身子,一手護著隆起的腹部,往一旁讓了讓,歉然道:“是妾不好,擾了陛下與貴妃的興致。”


  她今日親眼看著鍾貴妃進了日華門,後來又著人去打聽,這才知道陛下將貴妃安置在了飛霜殿不遠處的玉女殿中,還專門為其鑿了一處海棠湯,心中實在又酸又痛,難以克製。


  到入夜,見陛下也沒往月華門來,便知他定去了玉女殿。


  嫉妒之下,她恰覺身上有些不適,便大著膽子命人過去將陛下請來。


  幸好,陛下到底還是在乎她的,一聽說她不適,便急忙趕了過來。


  李景燁沒動,隻坐在床邊,麵色有些不悅:“淑妃,你一向與你父親一樣,深知朕的心意,行事間也從來進退合宜,分寸得當,朕很是放心。怎麽在子嗣一事上,卻這麽糊塗?難道先前的那一次,還沒讓你漲教訓嗎?”


  他方才聽女官說過了,淑妃今日的不適,是因她近來刻意少食,使體力不支,引起的,若長此以往,腹中胎兒缺了給養,恐要出事。


  蕭淑妃麵色一白,眼眶一下就紅了。


  她費力地跪坐起身,垂頭道:“陛下,妾知錯了。妾隻是怕進食多了,身形醜陋,惹陛下厭惡……”


  從前她從不曾懷疑過自己的容貌,可如今有了貴妃那樣的豔色,她越來越擔心自己孕期身形走樣,惹人厭惡。


  她知道男人多喜新厭舊,即便是自己傾慕的陛下也是如此,她不過是想趁著還年輕時,多挽留他一分罷了。


  李景燁見她認錯,又顧念她在孕期,便緩了神色,拉著她的手安慰:“好了,這一回朕便不怪你了。往後要記得愛惜自己與孩子。誕育子嗣是有益社稷的大事,朕如何會厭惡你?”


  “妾知道了。”蕭淑妃抹去眼角的淚,小心翼翼回握著他,又問,“陛下希望妾這一胎是男孩還是女孩?”


  李景燁看著她小心討好的模樣,心軟了幾分,微笑著摸了摸她的腹部:“都好,公主或是皇子,朕都喜歡。”


  他尚身強力壯,不擔心子嗣艱難,即便淑妃未能生下皇子,往後也有的是機會。


  蕭淑妃柔聲道:“妾希望能替陛下生個小皇子,到時便是陛下的長子。陛下可願意親自教導他,讓他做個像陛下一樣賢明的人?”


  李景燁看著她,沒說話。


  他知道淑妃是在試探他是否願意立她的孩子為太子。


  照禮製,太子當立嫡長,而他未立皇後,便該立長,淑妃若真生下皇子,群臣定會請立為太子。


  此事本無可厚非。


  可眼下他想起,卻開始猶豫。


  不立皇後,為的就是吸取前朝外戚亂政的教訓。而眼下蕭氏一門正得他信任,蕭齡甫又是群臣之首,論地位,已是舉足輕重。若他再立淑妃之子為太子,豈非要令蕭氏一門更顯赫?

  如此,那不立皇後以防外戚的規矩,就是形同虛設。


  他雖對蕭齡甫行事頗滿意,卻也不願任由其成為下一個杜氏。


  他的太子,若是個普通官家女子誕育的,自然最好。


  思及此,他不由想起還在玉女殿的麗質。


  若她先遇見的是他而不是六郎該多好,他定會將她生下的皇子立為太子。


  可惜她如今的身份實在尷尬。


  “朕的孩子,不論男女,都會親自教導。”


  他避開了淑妃話中的試探,卻將態度表露了幾分。


  蕭淑妃失望不已,勉強笑著轉移話題。


  父親早說過,陛下是個外熱內冷的人,對誰都不會全然信賴,偏她不信,今日卻像是忽然明白了幾分,心底慢慢涼下來。


  ……


  玉女殿中,雲雨初歇。


  麗質渾身散架了似的,懶懶靠在池中,睨著裴濟從池中步出,立在亭中匆匆穿戴。


  無數水珠順著他身上健碩的肌肉下滑,滑過左臂上的箭傷,滑過右腹處的刀傷,最後順著兩腿的線條慢慢滴到他腳下的石頭上,滲透下去。


  她看了片刻,直到他緊繃的麵色有些泛紅,才輕笑著移開視線,勉強撐著池邊,赤著身從池中出來。


  她一向不喜有人服侍,身邊的宮人內侍已漸漸習慣,被她遣回去歇下,也不會過來詢問。


  裴濟已將衣物都穿戴好,見她出來,便取了塊大巾將她裹住,橫抱起進了內室。


  麗質雙臂勾住他的脖頸,嬌軟無力地依偎在他懷裏,用沐浴過湯泉後愈發柔滑細膩的肌膚不時地磨蹭著他。


  他的身軀再度緊繃起來。


  麗質卻像沒察覺似的,伸手去輕輕撫摸他近在眼前的喉結。


  裴濟眸色加深,垂頭看她一眼,嘶啞著嗓音道:“貴妃莫動。”


  麗質笑了笑,貼在他胸口,輕聲道:“將軍,替妾做一件事吧。”


  裴濟喉結滾動,心口狂跳:“何事?”


  “替妾在揚州買一處宅子吧。”


  她自決定要逃離這裏開始,便一直在謀劃著。除了要裴濟的幫忙,她更需要打算好離開後的日子。


  先前她借機在宮中的書籍中尋到了一幅大魏疆域圖,又將夢裏三年後的那場動亂細細回憶一遍,在地圖上一一對應位置。


  因動亂多集中在北方土地上,因此她若要安身,便該往南去。隻是這時候的嶺南、西南等地還被視為蠻夷之地,閉塞而落後,她身為女人,恐怕難以立足。


  唯有揚州,繁華富庶,民風開放,聽說也有不少未嫁或寡居的婦人謀生居住,正適合她。


  前些時候,她並無銀錢,即便有心,也做不了什麽。


  近來,她時常命人送些金銀器物回鍾家,其中有許多是給長姊蘭英的。


  叔父一家雖都是小人,可因她先前敲打過,也不敢真的將財物都據為己有,每一回都會留出些交給蘭英。


  她讓春月親自去過一趟,將自己的打算告知蘭英,令蘭英顧好自己的同時,找機會悄悄將一些值錢的金銀攢下,到時姊妹二人相依為命時,也好用來傍身。


  蘭英本也是個果決堅定的女子,知道一向逆來順受的妹妹竟有了這樣的打算,吃驚之餘,更多的是欣慰,自然不會反對。


  如此,也不會引起旁人懷疑。


  隻是蘭英是女子,又身有殘疾,行事不便,不好替她再做其他事。


  眼下有了裴濟的幫助,她恰好事先暗中置些房產田地,日後若真能趁亂逃開,也算有了去處。


  隻是這些打算,她暫時不能告訴裴濟。


  裴濟微微皺眉,想開口問她為何,到底還是忍住了,隻點頭道了聲“好”。


  不過買一處宅子,算不得什麽大事,他倒也不必懷疑她的用意。


  麗質笑著仰頭吻了下他的下顎:“多謝將軍。”


  裴濟麵色微紅,腳步也亂了幾分,匆匆將她抱到床邊輕輕放下,默不作聲地替她將身上水漬擦淨,又將屋裏的蠟燭一一吹滅,方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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