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障

  麗質心中略驚訝,隨即應聲而起,帶著楊氏與妙雲一同迎至門邊,衝緩步行來的李景燁盈盈下拜。


  至於他身後跟來的裴濟,仍是未多看他一眼。


  李景燁本召了幾位宰輔、武官與入長安述職的邊將節度使們在延英殿議事。


  近兩年,突厥部落中內耗不斷,動蕩不安,令大魏北境稍平定了數年。


  然而今年年初時,突厥內亂漸平,新任處羅可汗阿史那多畢年方三十,正是身強力壯、野心勃勃的時候,近幾個月裏,更是蠢蠢欲動,五六月時,便派過數百騎兵騷擾過幽州邊境。


  眼下已至秋日,秋收過後入冬,便是突厥糧草物資短缺之時,屆時很可能大批南下,侵擾邊境。


  朝臣們對此各執己見。


  老臣們有先見之明,如杜衡、裴琰等,皆以為當盡早備戰,而邊地諸將,如盧龍節度使安義康等,更是主動請陛下允其更多自主掌兵之權。


  然而李景燁素來疑心甚重,雖明白突厥很可能來勢洶洶,卻仍不放心將軍政大權盡數放予北地各邊將們。


  尚書令蕭齡甫素來以陛下心意馬首是瞻,遂堅持不必放權,可到入冬時再做定奪。


  方才延英殿中,兩方便有爭執。


  李景燁定奪不下,便暫遣散眾人,隻帶著裴濟往太液池邊,再私下問詢他的意見。


  裴濟雖是燕國公之子,卻從來不在軍國大事上因裴琰的關係便對李景燁這個皇帝多加勸解,且他十二歲至十六歲時,曾隨裴琰在河東任職,小小年紀便真刀實槍地上過戰場,因此李景燁對他的意見頗為重視。


  方才二人說了一路,眼看走近清暉閣,李景燁想起今日鍾家人進宮,遂帶著裴濟一同過來看看。


  李景燁先走進將麗質扶起,執著她的手將她帶到座上坐下,才將目光掃向一旁的鍾家母女。


  楊氏戰戰兢兢,一雙手抖得更厲害了,始終低著頭不敢看天顏。


  一旁的妙雲卻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悄悄抬起眼眸,打量坐在座上的年輕君王。


  隻一眼,便有些愣住了。


  她聽人說過,當今天子不過二十六的年紀,正是年輕力盛的時候,可到底也大了她十多歲。她心裏總下意識將天子想做個與族中叔父差不多年歲的人。


  可今日一見,卻見天子麵目俊秀溫潤,氣宇軒昂,與市井中見過的風流少年郎截然不同,就連先前見過幾麵的睿王,也比不上他通身的尊貴氣度。


  況且,他待麗質竟也那樣好,絲毫不比先前的睿王遜色。


  妙雲的目光自二人握住的手慢慢上移,卻恰對上李景燁的目光,不由麵上一紅,慢慢垂下眼去。


  李景燁不由蹙眉,目光在妙雲麵上溜過一圈,又看向身旁的麗質。


  這一家的姊妹生得倒是像。


  隻是渾身氣韻相差甚遠。一個如世間罕見的明珠,熠熠生輝,一個卻隻如西市常見的蚌珠,雖美卻稍顯庸俗。


  他笑了笑,示意二人不必拘禮,到一旁坐著便好,又側目問麗質:“朕與子晦行到此處,想著你在,便來看看。方才說什麽呢?”


  麗質還未說話,妙雲便先說了:“陛下,方才阿秭在同妾與母親說,陛下待阿秭極好,待阿秭的家人定也會一樣的好。”


  這話中的意思已十分明顯,幾乎就是在暗示李景燁,鍾家如今的地位太低,配不上做貴妃的娘家。


  “四娘!”楊氏嚇了一跳,忙低喝一聲。


  麗質冷冷看一眼妙雲。


  她知道這個妹妹一向心氣高,膽子大,卻不料初次入宮便敢在皇帝麵前這般說話,偏她還做出一副無辜純真的模樣,教人恍惚以為她方才不過是實話實說。


  “是嗎?”李景燁愣了愣,隨即淡淡看向麗質。


  麗質斂下眼眸,一手輕拉住他的衣袖,點頭道:“陛下,妾正擔心家中長姊,她與妾從小相依為命,卻不幸足下落了頑疾,如今沒有妾陪在身邊,恐怕要傷心。”


  她三言兩語將妙雲方才話裏的意思扭轉過來。


  李景燁對她家中事也稍有耳聞,便道:“無事,你若想念她,也可讓你叔母帶她一同入宮,不方便行走,便用你的步輦去接她,你是貴妃,沒人敢指摘你。”


  麗質感激一笑。


  一旁的楊氏與妙雲對視一眼,心中暗暗著急。


  可麗質沒再給她們機會:“叔母與妹妹已來了許久,天色漸晚,一會兒叔父該回家了,叔母與妹妹也早些回去吧。我備了些吃食,請替我帶回去孝敬叔父,另有一些衣物首飾,也勞煩帶些給長姊。”


  楊氏麵色有些訕訕的,聞言也不好再久留,隻得帶著女兒起身拜別,隨宮人離開。


  待人走後,李景燁道:“麗娘,你家中叔父與堂兄,的確身份低了些,與你如今的品級不大相符。”


  麗質打心底裏不願為那家人謀財富官位,隻搖頭道:“妾能得陛下垂青,已是格外的福分,叔父雖官職低微,可一家人衣食富足無憂,實在不敢再有別的奢求。況且,陛下是天下君王,妾怎敢讓陛下因妾而徇私?”


  李景燁愣了愣,沒想到她會以君王不可徇私來勸說自己,不由對她多看了兩眼。


  從前隻道她是個小家碧玉,不懂家國大事,隻需溫柔愛寵便夠了,這幾日看來,倒覺得她眼界與見識並不甚淺薄。


  他笑了笑,攬著她肩道:“稱不上徇私,不給實職便好。”說著,指了指一旁的裴濟,“聽聞你堂兄才剛及冠,不如跟著子晦到羽林衛去謀個職位。”


  一旁始終一言不發的裴濟本已打算起身告退,被這般忽然一指,隻得將起身的動作又壓下。


  他方才冷眼旁觀麗質與那一對母女時,便想起了先前睿王同他說過的話。


  自婚事定下後,睿王便曾派人多方打聽過鍾家的事,知曉鍾承平待麗質姊妹二人並不好,因此那一年間,雖有機會幫扶一二。


  當時他打心底裏不讚同睿王對自己的婚事如此草率,隻憑一麵之緣便執意定下,便也沒將此事放在心上。


  隻是方才見那對母女說話時的模樣,他心中不知為何,竟有幾分揪扯之感,對坐在座上的那個女子也生出幾分情不自禁的心疼。


  她的處境,他一清二楚。


  他知道她在宮中孤立無援,太後與公主對她不甚喜愛,苛刻不已,其他嬪妃定也看不上她寒微的出身與尷尬的境地,如今就連她的家人,也一心隻想從她身上得到些好處。


  可心中的理智一再提醒他,此事與他毫無關係,她的一切自有陛下操心。


  麗質坐在李景燁身邊,終於第一次將目光轉向裴濟。


  “可羽林衛負責長安防衛,妾的堂兄才勇平平,不甚上進,哪裏能擔得起如此重任?陛下還是不必多管妾的家人了,否則,連裴將軍也該笑話了。”


  裴濟掀起眼皮,飛快地瞥她一眼,背後肌肉微微緊繃。


  她分明什麽都沒做,隻略提了他一句,便令他莫名地心跳。


  李景燁輕笑,撫了撫她的麵頰,道:“此事你莫擔心,從前,長安城裏勳貴子弟皆可進左右羽林衛任職,可如今有子晦在,子晦甚嚴,不論哪家子弟,都得經一月的考察,各處輪值,待樣樣合格後,方可正式入羽林衛任職。朕給你堂兄機會,能不能進去,得看子晦。”


  勳貴子弟進羽林衛多是為了試煉兩年,謀個前程,不久便多會靠著恩蔭往各部去任官職。因此數十年下來,原本承擔京城防衛之責的左右羽林衛近兩年來戰力下降,儼然已如花架子一般不堪一擊。


  裴濟去歲入羽林衛,因早年跟著父親上過河東的戰場,是以未從普通士卒做起,直接便任了大將軍一職。經他一年多的著力整頓,已然將羽林衛中奢靡懈怠的風氣扭轉一新。


  期間,不少長安貴戚都對裴濟甚為不滿,然他年紀雖小,意誌卻堅定不移,絲毫不為旁人所擾,更不怕得罪哪一方,行事作風一如他當年小小年紀在沙場上殺敵時一般幹淨利落。


  也正是因此,李景燁才對他刮目相看,從此越發信賴。


  如今的左右羽林衛已不再是從前勳貴子弟謀求仕途的第一層台階了。


  麗質一雙水汪汪杏眼柔柔看向裴濟:“如此,請裴將軍千萬不必對家兄手下留情。”


  裴濟麵色沉肅,垂下眼眸,喉結處細微地滾動了一下,拱手道:“臣從不徇私。”


  ……


  三日後,李景燁下旨,封鍾承平為秦國公,楊氏為秦國夫人,鍾灝則進了羽林衛中,與新募的士卒們一同操練。


  如此,一家終於入了公侯之列。可鍾承平的官職卻仍隻是七品京兆府士曹參軍,在一眾身居高位的公侯之中,堪為異類。


  一日午後,麗質從紫宸殿回承歡殿時,恰見裴濟與數個身著紫袍或緋袍的朝臣們行過,往延英殿方向而去。


  眾人遠遠見她,紛紛避讓道邊,躬身行禮。


  麗質心中一動,眼波流轉,停下腳步,麵含微笑,自然地喚:“裴將軍且留步。”


  眾人詫異,麵麵相覷,不知貴妃何以叫住一位朝臣。


  裴濟亦是心頭一跳,渾身倏然緊繃,在朝臣們的目光下慢慢走近,滿是戒備與厲色地望著她,壓低聲道:“大庭廣眾,貴妃喚臣何事?”


  麗質望著他如臨大敵的模樣,不禁掩唇輕笑,一雙含春杏眼燙得裴濟被冷落了多日的燥意蠢蠢欲動。


  “妾不過想問一問家兄之事,聽聞不久前,他已入了羽林衛。”


  裴濟繃著臉,特意提高聲音,以周圍人能聽到的聲音道:“軍中紀律嚴明,需日日刻苦操練,貴妃兄長尚在適應中。”


  這便是說鍾灝的表現十分勉強。


  他這般說,實在是帶著幾分莫名的怒氣。


  麗質自然早就聽說了。


  她抿唇微笑,道:“如此便好,多謝將軍幫妾。”


  裴濟臉色更加難看了。


  他隻覺自己像被戳破了心思一般。


  其實羽林衛中考慮到有半數新兵皆出生權貴之家,最初的操練並不大困難,幾日過後放循序漸進。


  隻是他特意囑咐過副將,不必因鍾灝是貴妃堂兄、陛下欽點便格外留情,一切需公事公辦。是以鍾灝一入軍中,便要如普通新募士卒一般操練,幾日下來,已叫苦不迭,大約過不多久便會撐不下去。


  他自認自己這般行徑並無半點徇私的意思,可心裏總有個隱秘的聲音在提醒他,他在為那女人感到不平。


  他繃著臉別開視線。


  麗質卻忽然靠近半步,仰頭低聲道:“待日後有機會,妾再為將軍跳支舞,以表謝意,可好?”


  裴濟的腦袋轟的一聲響,猛然想起涼亭中的豔舞,方才便蠢蠢欲動的燥意頓時炸開,席卷全身。


  他驚異地瞪著她,隻想嚴詞拒絕,可話到嘴邊,卻再不能像先前一般說出口去。


  他大約已入了她的迷障,再出不來了。


  他渾身一凜,心中絕望不已,眾目睽睽之下,隻得轉身倉皇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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