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棟別墅

  陳鳳霞試探著問顧客:“您是要一次性付清還是辦貸款?”


  女人自嘲地搖搖頭:“我這樣的人是辦不了貸款的。我算什麽呢?連個工作都沒有, 寄生蟲還是米蟲?總之就是廢物。”


  鄭國強在旁邊否認:“您可別這樣說,帶孩子也不是簡單的事。”


  他每天光是帶著兒子上托兒所,就感覺自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不然這小子分分鍾能給你搞出事情來。


  想想那時候他老婆一個人帶兩個孩子, 可真夠嗆。


  女郎笑了笑,沒有接話,隻看著陳鳳霞:“我付全款。”


  她說話的時候, 摸了摸耳朵,像是自言自語一般,“你講的沒錯, 首飾什麽的,其實沒什麽大不了,還不如直接換成房子。租出去也能變成錢花。”


  陳鳳霞這會兒才注意到, 她耳朵上那兩個造型誇張的耳環不見了。


  她本來還以為對方是沒戴耳環出門, 沒想到居然賣了。


  陳鳳霞心念一動,估計這人手上可能沒多少現錢。她丈夫也不會給她大額現金。


  唉,真不知道她圖什麽。


  女人自顧自地說下去, 因為戴了墨鏡, 連臉上的笑都顯得陰沉沉的,沒有半點兒喜色:“金手鐲也能換套房,挺好的。項鏈也可以,蠻不錯。那個戒指我不喜歡, 正好變成房子。”


  她每說一句, 鄭國強的臉色就白上一白。他總覺得這人怪怪的。


  如果不是沒有聞到酒味, 他都懷疑這麵色酡紅的女人是喝高了。


  時髦女郎卻像是絲毫沒有察覺自己有任何非比尋常之處。


  她一樁樁的報完購房款的來路, 還雙手一攤, 在鄭家的客廳裏頭轉了一圈, 自言自語道:“看, 我還是有很多財產的。人人都羨慕我,嫁了個有錢人。當闊太太多好啊,我這算不算身上背著幾套房?”


  陳鳳霞都不知道該如何接她的話,索性直接跳過這個話題,隻說重點:“那好,你把材料準備齊全了,明天就可以去銀行把手續辦下來。”


  女人沒接腔,隻在屋子裏頭走了幾步,然後鼻子抽抽,貪婪地呼吸著小院落的氣息,喃喃自語:“真好,鮮活的人氣。都是活人的氣息呀。”


  這話說的可真夠滲人的,饒是鄭國強作為人民警察不懼妖魔鬼怪,一瞬間都懷疑這個不問自來時髦少婦其實是狐狸精變的。


  反正看著就不像個正常的人。


  陳鳳霞笑容不變:“你說的是人間煙火氣吧。沒錯,我們家就是賣吃的,家裏還有奶茶跟柿子冰皮餅,你要不要嚐嚐?都沒加糖,香得很。”


  她這樣的人,大晚上的大概不耐煩吃豬肉餃子。


  奶茶可以直接衝,開水是現成的。冰皮柿子餅本來準備留著明天給女兒當課間小點心的。


  先拿給人家吃吧,明天早上她再給這丫頭做個南瓜牛奶小方。


  新買的一批南瓜帶著栗子口感,打成泥跟牛奶攪拌,那甜甜的口感連糖都不用加。


  哎,牛奶小方好做也好吃。明早多做點兒,試著賣賣看。反正現在天冷,凍上個把小時就差不多了。


  要是賣不好的話,自家當零嘴吃也不錯。


  還有南瓜可以再開發下。現在農貿市場上有不少小南瓜,應該是打過霜了,口感綿密香甜。


  這個切個蓋兒上鍋蒸,裏頭掏空了加牛奶雞蛋,蒸南瓜牛奶布丁盅。看著就洋氣,當主食做點心都好,美味可口又營養全麵。天冷了,熱氣騰騰的也得人心。


  陳鳳霞一邊在腦海中收羅食譜,一邊手腳不停地給客人上吃的喝的。


  鄭國強就看著這個來路不明的時髦女人坐在她家的餐桌旁,一口口地喝光了奶茶又一小塊一小塊地吃完了柿子餅。


  他得承認,這人吃個夜宵都跟拍廣告畫報似的,就不像一般人吃飯。


  時髦女郎慢條斯理的吃完了一頓夜宵,然後緩緩擦幹淨嘴巴,姿態優雅地站起身告別。


  陳鳳霞趕緊起身送人。兩人都走到客廳門口的時候,鄭明明的房間開了。


  已經睡了一覺的小姑娘瞧見時髦女郎時吃了一驚。


  姿態愜意的女人倒是主動朝她微笑:“你好啊,小姑娘,很高興再次見到你。”


  鄭明明臉上的驚訝瞬間被狂喜淹沒,她興高采烈地喊著:“阿姨,吳若蘭是不是轉回來上課了?”


  時髦女郎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笑了笑,揮揮手,轉身離開。


  直到院子外頭響起汽車引擎聲時,鄭明明還追著媽媽問:“她們是不是決定回來生活了?”


  肯定是的,桌子上擺的可是購房合同。嘿,太好了!她決定買別墅了。既然都已經給吳若蘭買下房子,那吳若蘭肯定得在江海上學啊。


  陳鳳霞可沒有女兒那麽樂觀,可是她又不忍心打擊滿懷希望的女兒,就隻好催促她:“趕緊回去睡覺,也不看看現在多冷。你這樣不怕感冒啊?”


  鄭明明這才想起來自己起床的原因,她是要上廁所的啊。


  哎呀,要憋不住了。


  小姑娘上完廁所被她媽趕回房睡覺。上床的時候,她還追問了一句:“她有沒有講吳若蘭什麽時候回來呀?”


  陳鳳霞語氣含混:“哪有這麽快,這都什麽時候了。人家就是想轉學,估計也得等考完期末。”


  鄭明明點點頭,自言自語道:“那她下學期應該能夠回來了。啊,媽媽,你說她那個時候頭發會不會長得這麽長?她要是留長頭發了,會不會不習慣呢?”


  陳鳳霞笑了笑:“你怎麽就知道人家想留長發呢?說不定人家就喜歡短頭發。”


  鄭明明撅著嘴巴,立刻否定:“才不是呢,她喜歡洋娃娃的。我們上作文課的時候,老師讓我們帶自己最喜歡的玩具,然後以此寫作文。


  跟她坐一起的女生帶了個布娃娃過來。我看到教室沒人的時候,吳若蘭在偷偷給洋娃娃編小辮子。


  不過上課的時候,她同桌喊她一塊兒玩,她又說洋娃娃太惡心了,女孩子才會玩洋娃娃,真惡心。我覺得她好奇怪,很可憐。”


  她肯定是喜歡的,可是她又從來都不承認。


  喜歡又不可恥。媽媽說了,即便暫時不能擁有的東西,那也不用剝奪自己喜歡的權利。


  喜歡就是喜歡。


  陳鳳霞在心裏頭歎了口氣,感覺那個吳若蘭活得可真不容易。


  這麽小的年紀就得拚命壓抑自己的本心,努力討好父母,甚至希望對方忘了她是女兒。


  可是再努力又怎麽樣呢?她父親家裏頭依然認為一個兒子更加重要。


  陳鳳霞摸了摸女兒的腦袋,催促道:“趕緊睡覺吧,你再這樣早上就爬不起來了,上學會遲到的。”


  鄭明明這才乖乖地閉上了眼睛。


  不得不說,小孩子的睡眠質量真高。要是同樣的事情發生在陳鳳霞身上,她肯定得失眠一整晚。


  沒辦法,她就是勞碌命,心裏頭有點兒事情就琢磨個沒完沒了。


  女兒不一樣,女兒還不用操心,萬事有爹媽,她可以歡歡喜喜地睡大覺。


  房間裏頭響起響呼嚕聲時,陳鳳霞關了床頭櫃上的台燈,然後輕輕退出女兒的房間。


  鄭國強已經洗漱完畢,準備回房睡覺。看到老婆出來,他才想起來追問妻子:“剛才那女的是誰呀?”


  前頭他都沒好意思問。這人就跟進自己家門一樣。


  “你不是聽到了嗎?吳若蘭的媽媽,明明的同學的媽媽,那天她也過去了,不過自己開車,走的早,你可能沒注意到。”


  鄭國強咽下了到嘴邊的話。就這樣時髦標致的人,要是真出現在別墅區,自己怎麽可能注意不到。


  大概是這人沒在他麵前露過臉吧。


  不過這不是重點,他不糾結。


  他就奇怪一件事:“明明的同學?”


  剛才女兒追著人家問什麽吳若蘭的時候,她就覺得奇怪。


  開什麽玩笑,都開小汽車了,再看看人家通身的氣派,她家孩子怎麽可能上農民工子弟小學呢?

  遠的不說,就說陳文斌吧,現在也就是個包工頭,不照樣想辦法把女兒弄進了江海的公立小學。


  別講他們,就自己都在打聽燈市口和上元縣城那邊有沒有好學校能讓女兒轉過去,將來也好銜接初中。


  上元縣呢,好處是自己在那邊上班,多多少少能找找熟人托托關係。孩子上學放學也放心。


  但一個是不曉得明年升五年級的時候,那邊的房子有沒有搞好散了氣味。另一樁就是前進村再好也是個村子,上元也就是個縣。


  讓女兒從城區轉到縣城上學,他心裏有點兒不得勁。


  燈市口那邊呢,雖然今年上半年被劃到城區了,可一時半會兒好像又沒什麽合適的學校。


  哎,再找找吧,四年級還有一學期。女兒升五年級前,總歸能落實下來的。


  陳鳳霞聽丈夫絮絮叨叨的分析,驚訝不已:“喲,這是天上下紅雨了?你居然還曉得操心女兒上學的事!”


  不管重生前還是重生後,以前在這方麵,丈夫可是甩手掌櫃。他最大的支持就是不反對,但絕對別指望他會主動謀劃。


  鄭國強可不承認:“我怎麽就不想,不是我孩子啊。我跟你講,我可是找我們局裏工會主席好好打聽過情況的。”


  陳鳳霞恍然大悟,難怪咯,環境不一樣了嘛。


  在工地上做小工,在外頭擺攤子賣小吃,周圍接觸的人群都跟他們差不多,哪有人和他談孩子教育的問題。


  隻有工作穩定了,不用風裏來雨裏去不知道下頓飯在哪開夥了,人才能靜下心來考慮更多的事。


  坐辦公室的人,不談論家庭小孩之類的,還能說什麽?真以為誰跟你談人生談理想啊。


  陳鳳霞感慨萬千,難怪人家說要實現階層躍升。這影響是方方麵麵的啊,叫那個什麽倉稟還是衣食來著。


  喔,就跟女兒背的古詩似的,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說不一樣就不一樣了。


  她點點頭:“行啊,你以後就多費點心。咱們的孩子贏不在起跑線上,也不能叫人甩幾圈。”


  鄭國強揮揮手:“我有數,別岔話題。剛才那人到底怎麽回事?怪怪的。”


  陳鳳霞沒辦法跟丈夫解釋吳若蘭家的複雜關係,總覺得像是在背後說人壞話,隻好含糊不清:“我也說不清楚,她家的情況可能有些複雜吧。她女兒轉學回老家了。”


  鄭國強更加奇怪:“她都帶孩子回去了,幹嘛還在江海買房,還又是賣耳環又是賣手鐲的。剛才她那個語氣,不曉得的人還以為她被我們逼債呢。”


  陳鳳霞的心裏頭亂糟糟的。


  她就是不希望這女人帶著孩子回那個什麽老家啊。


  真是瘋了,老家是金子做的嗎?寧可養別人的兒子,把自己的女兒不當回事。算什麽玩意頭!

  她帶著女兒在江海踏踏實實地過日子不行嗎?都買下了四套房,自己娘兒倆住一套,剩下的三套租出去也夠他們娘兒倆過日子了。


  怎麽就不能過下來?現在大家夥兒每個月的工資也才幾百塊錢呢。


  五六百塊錢養活全家祖孫三代的比比皆是,人家能活她怎麽就不能活呢?為什麽非得把自己活到這份上?

  陳鳳霞在心中重重地歎了口氣,勸慰自己:算了,人各有誌,說不定人家覺得像她這樣每天從睜眼起床忙到閉眼睡覺,一分鍾不得閑,一分一厘的摳錢攢錢的日子才叫人生的悲哀,毫無生活樂趣可言呢。


  就好像明明那個腦袋瓜子似乎有些不清楚的同學王月榮說的,吳若蘭的媽媽才不用學包餃子呢,她的手就不是幹活的手。


  什麽做人的尊嚴之類的,是多虛無縹緲的東西。


  也許實打實吃香的喝辣的,痛痛快快花錢的好日子才是真理。


  她呆呆的不說話,鄭國強就忍不住又問了一句:“這人這麽奇奇怪怪的,她家男人會不會到時候找我們算賬啊?”


  能開得起小車的有錢人,難糾纏起來會煩死人。


  陳鳳霞瞪眼睛:“算什麽賬?她是小孩還是弱智,沒辦法決定自己的事嗎?這麽大人了,買幾套房子留給女兒又有什麽問題?”


  鄭國強啼笑皆非,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她女兒才多大,這麽早就預備下嫁妝嗎?”


  陳鳳霞毫不客氣地懟回頭:“留給女兒就一定要當嫁妝嗎?這不是嫁妝,當媽的就不能給女兒留東西嗎?”


  鄭國強被她懟得莫名其妙,趕緊舉手喊停:“行行行,她願意留多少就留多少,反正又不是花我的錢。”


  他怕妻子又朝自己發作,立刻抬腳離開潛在的戰場,端起碗碟往廚房走,“我洗碗了,你趕緊洗澡準備睡覺啊。”


  浴室的門關上了。


  陳鳳霞看著瞬間空掉的桌子,又忍不住重重的歎了口氣。


  她心裏頭似乎堵著什麽東西,有千百句話要往外頭衝,但最後還是什麽都說不出口。


  算了,她告訴自己,這說到底都是旁人的事,她還是趕緊洗漱,早點睡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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