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就勇敢

  陳鳳霞一個勁兒地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又追著叮囑丈夫:“對了,你中午要是有空的時候記得多去前進村看看。省得我們沒空去現場,蓋房子的就會耍花頭。還有燈市口那邊也一樣, 不盯著不行。”


  要不是條件不允許, 她真想天天在現場監工。一個蓋房子一個裝修, 材料怎麽用, 裏頭的水分實在太足了。


  鄭國強點頭:“我有數的, 我特地穿著警服過去的。”


  陳鳳霞撲哧笑出聲:“可真有你的,你還會嚇唬人了。”


  鄭國強一本正經:“他們不幹虧心事, 怕警察做什麽?”


  鄭明明也支持爸爸:“警察是抓壞人的,保護好人。”


  “是哦。我們家姑娘比你媽聰明。”鄭國強摸了把女兒的頭,詢問妻子的意見, “對了, 給你買件風衣行不?”


  陳鳳霞又開始不好意思了,到底沒有直接拒絕,隻胡亂回答:“隨便。”


  真的是隨便, 她已經很多年沒有給自己買過新衣服。


  兒女長大之後, 大女兒倒是經常在網上給她訂衣服。


  因為鄭明明自己就不是耐煩逛街的個性。她能夠自己買衣服的時候還記得媽媽,已經相當不錯了。


  陳鳳霞對衣服也不敢有什麽追求。上輩子這麽多年壓抑下來,她隻要求衣服大小合適就可以了。什麽款式顏色之類的, 無所謂。


  現在鄭國強問她想要什麽衣服, 她居然都回答不上來。


  陳鳳霞一時間說不清楚, 心裏頭究竟是個什麽滋味,就站在穿衣鏡前頭發呆。


  鄭明明奇怪:“媽, 你看什麽呢?”


  陳鳳霞掩飾性地笑了笑:“沒什麽。我就是想要不要把頭發剪短點兒。不然絲巾纏著頭發, 戳著脖子難受。”


  鄭國強倒是點點頭:“可以, 我覺得你留短頭發挺好的。像那個《天長地久》裏頭的吳倩蓮。”


  陳鳳霞傻眼了, 都想不起來吳倩蓮究竟長什麽樣子。《天長地久》又是哪個電視劇呀?


  “是電影。”鄭明明認真地跟媽媽強調,“前年我們回家的時候看的電影,她跟郭富城一塊演的。”


  陳鳳霞有些怔愣。


  對了,他們每年回老家過年都會在鎮上的大會堂看電影的。


  因為售票員是鄭國強舅舅家的外甥女,說起來大家都是親戚,所以人家不收他們的錢。


  陳鳳霞怕丈夫想起來老家的事情鬧心,趕緊強調了一句:“那我就剪個短頭發吧,這樣做事也清爽。走,明明,媽帶你洗澡,背後你自己洗不到,估計得搓背了。”


  母女兩個進了浴室後,鄭明明卻跟媽媽提出了自己的小要求:“媽,我也想剪短頭發。”


  陳鳳霞奇怪:“你為什麽要剪短頭發呀?”


  其實大女兒的頭型跟五官都適合長發,就算簡單紮個馬尾也很有範兒。


  上輩子,鄭明明也就是中學時代留著短發。


  小學結束的那個暑假,她的頭發剪了賣了20塊錢,完了一直到中考結束,她才開始留長頭發。


  等到大女兒的長發留起來之後,陳鳳霞才開始後悔,大女兒分明適合長頭發呀。整個少女時代,她卻一直短發示人。


  她都搞不清楚,女兒自己會不會感覺遺憾。


  現在,站在自己麵前的四年級小姑娘居然要求剪頭發。


  為什麽呢?


  鄭明明沒有看母親的眼睛,就咬了下嘴唇,聲音含含混混:“長頭發太麻煩啦,人家會說我頭發長見識短。頭發吸收營養啦,我腦袋都不聰明了。長頭發肉兮兮的,看上去一點兒都不果斷。我想像男孩子一樣勇敢。”


  陳鳳霞愣住了。


  頭發的長短和勇不勇敢有什麽關係?

  “他們說女孩子就會哭哭啼啼的。我要證明給他們看,我像男孩子一樣勇敢,我可以當班長。”


  陳鳳霞奇怪:“他們是誰呀?”


  “就是鄒鵬那群人啊。”鄭明明氣呼呼的,“我們班班長要轉學回老家了,班上要選新的班長。女生們都說好了要選我的。結果鄒鵬那些男生卻說女孩子不能當班長,因為女孩子隻會哭。我要證明給他們看,我可以像男生一樣勇敢。”


  陳鳳霞幫女兒搓背,心中一時感慨萬千。


  她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你可以勇敢,但不是像男孩子一樣勇敢,因為女生本來就很勇敢。勇敢這個詞不針對特定的人群,無論男女老少都可以勇敢。”


  鄭明明“啊”了一聲,嘴裏頭差點兒沾到泡沫,趕緊呸呸呸。


  陳鳳霞笑了,又重複一遍:“聽媽媽的,你不需要像男孩子一樣。


  女孩子本身就堅強勇敢,沒有什麽事做不到的。你不需要把自己變成男生,然後才能堅強勇敢。


  女孩子否定自己女性的身份,是自我厭惡。你都厭惡自己了,別人怎麽還會看得起尊重你呢?這叫厭女症,很不對,很不好。”


  鄭明明茫然地睜大了眼睛,重複了一遍她今天學到的新名詞——厭女症。


  原來天底下還有這樣一種病啊。


  小姑娘抬起頭,滿懷欽佩地看著自己的媽媽:“媽,你可真厲害,你什麽都知道。”


  陳鳳霞心中的感慨,簡直可以說是翻江倒海。


  她知道,是因為上輩子大女兒跟她說的呀。


  當時鄭明明已經開始帶研究生。


  她有位學生平時喜歡自稱爺,而且愛說平常習慣穿裙裝的舍友“看著就很好嫁”,不像自己,隻能當個獨立自主的女漢子。


  鄭明明平常是個隻在學業上嚴格要求學生的導師,基本上不管他們生活上的事。


  那一回,她卻直截了當打斷了學生:“當女生讓你覺得恥辱嗎?”


  當時陳鳳霞都驚呆了,因為女兒以前對登門請教學業的學生都很溫和啊。


  那天的鄭明明卻態度嚴肅到近乎於嚴厲,還給了學生本書,讓她回去自己好好看看。


  那個學生很委屈,說自己是在開玩笑。


  鄭明明卻不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而是強調別人也覺得好笑的才叫玩笑。


  陳鳳霞看到了書的名字,《厭女》,作者叫上野千鶴子,應該是個日本人。


  那是上輩子陳鳳霞第一次認識這個名詞:厭女。


  她朦朦朧朧地感覺應該是討厭女人的意思。


  吃飯的時候,她試探著問大女兒什麽是厭女。


  一邊吃飯還一邊忙著發微信安排工作的鄭明明隨手一指開著充當背景音的電視機。


  “囔,那就是典型的厭女。”


  電視上放的陳鳳霞在追一檔綜藝節目,上頭有個老牌女明星,陳鳳霞以前看過她演的電視,就挺喜歡的。


  鄭明明卻好像看不上,隻說:“講女性母裏母氣,提到女性就滿臉不屑,跳舞想跳的有力量點兒,就強調自己想雄性一些。當女人如此讓她恥辱,幹脆變性去好了。獨立女性象征?賣人設毫無底線。”


  陳鳳霞嚇了一跳,趕緊換台,結果又是個綜藝節目。一群年輕漂亮的小姑娘對著鏡頭強調:“我們是男團。”


  她大吃一驚,懷疑自己看錯了,現在男孩子都時興打扮成女孩嗎?那也太像了,根本就看不出來差別。


  鄭明明卻歎氣:“全社會都恥於當女人,女性該有多低賤多叫他們看不上。用自我跟整個女性群體切割的方式來彰顯自己的獨立。簡直是愚蠢至極。”


  當時陳鳳霞不知道該怎麽接女兒的話,吃過飯又自己偷偷地上網搜索了什麽是厭女症之類的,好跟女兒有共同話題。


  她也覺得不妙。


  他們那個年代雖然不愛紅妝愛武裝,但說的是婦女也頂半邊天啊,可沒說女的不行。


  這怎麽會這樣啊?男的欺負女的也就算了。女的對女的為什麽也這麽惡毒?


  她就在女兒麵前感慨了一句。


  結果明明似笑非笑:“你不也這麽想嗎?女的不結婚生孩子就毫無存在價值,完全可以去死一死。”


  這是母女倆之間的死結,永遠不能提的話題,一提起來必然會發生爭端。


  她就隻好閉了嘴。


  現在,站在自己麵前的大女兒,九歲的大女兒說她要剪掉頭發,讓自己變成男孩子的模樣。好用這種手段強調她很勇敢。


  陳鳳霞對著女兒搖頭,再一次強調:“你記好了,女孩子不需要像誰一樣勇敢,女孩子本來就很勇敢。□□是不是女孩子?她也不用假裝成男孩子才勇敢啊。”


  鄭明明想了想,又開始糊塗:“可是花木蘭女扮男裝才上場打仗的呀。”


  陳鳳霞毫不猶豫:“那是封建社會。咱們新中國是不是推翻了資本主義封建主義殖民主義三座大山啊?既然是社會主義國家,我們就不能用封建主義思想來看。


  你看我們現在有很多女軍人,你爸爸他們公安局也有很多女警察。大家是不是都很勇敢呢?”


  鄭明明這才點點頭,感覺腦袋瓜子能夠轉過彎來了。她還是有些不痛快:“鄒鵬他們肯定會說三道四的。”


  陳鳳霞笑了:“那就不用理他們。他們不打算跟你講道理,你也不必理睬他們。你以後碰到的人越來越多,總會發現有些人是沒辦法溝通的。你不用把時間浪費在他們身上,而是團結大多數,能夠團結的人。”


  母女倆從浴室出來的時候,鄭國強還奇怪:“你倆在裏頭幹嘛了?我都害怕裏頭太熱,你們暈過去了。”


  鄭明明趕緊拉媽媽的胳膊,生怕媽媽會出賣自己的秘密。


  陳鳳霞笑著摸了摸女兒的腦袋:“來,媽媽幫你吹頭發。”


  對著丈夫,她就輕描淡寫,“沒什麽,多搓了會兒澡唄。你趕緊帶小驍洗澡吧。我估計他今天也瘋了一身的汗。”


  洗好澡的小兒子根本就不用人哄,躺在他的小床上就睡成了一頭小豬。四仰八叉的,比誰都自在。


  陳鳳霞卻沒有睡意,她看著丈夫上床,下意識地來了句:“你說我們要不要幫明明改個名字呀?”


  鄭國強奇怪:“怎麽啦,明明想改名字?這名字我們可是請人看過的,沒什麽不好啊。”


  陳鳳霞瞪眼睛:“沒什麽不好?你們打量著我是個傻的,不知道為什麽起這個名字是吧?明是日月,日是陽,月是陰,明明是女兒,已經占了月的位置,那就能把太陽也招過來。這名字跟招娣有什麽區別呀?”


  他們這輩人有很多女人叫招娣引娣,意思是要帶來弟弟。


  她女兒的名字其實也是一樣的呀。


  大女兒明明原本的名字叫鄭明。


  後來之所以在戶口本上變成了鄭明明,是因為上戶口的時候,辦事員冒了句:“好好的小姑娘,幹嘛非得當成男孩子養啊?女孩子就養不好嗎?”


  然後辦事員不知道是手抖還是存心的,就直接寫下了鄭明明三個字,於是這就變成了女兒的官方大名。


  現在想想看,那種“我們家女兒都是當成兒子養的”聽上去好像很重視女兒,實際上的確很奇怪。


  因為女兒這個詞好像變成了貶義詞,不值得被重視一樣。隻有兒子才是重點。


  陳鳳霞感覺自己也奇怪。


  上輩子她給人當媽,都把孩子養到那麽大了,從來沒想過這些事。


  這輩子她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居然還在想七想八。


  鄭國強有些尷尬,小心翼翼地問她:“是不是明明跟你說的呀?她是不是有什麽想法了?”


  陳鳳霞歎了口氣,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天花板:“上次明明就問我,如果先生了弟弟,是不是就不會再生她了。如果弟弟是妹妹的話,我們家會不會也送走?”


  鄭國強尷尬得一個勁兒地抽氣,隻重複著念叨:“這丫頭。”


  這丫頭怎麽了?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說。


  小孩太聰明,太敏銳,對家長來說也是件棘手的事。


  陳鳳霞鼻孔裏頭出氣:“你還當她是小孩子,什麽都不懂呢,其實我們家姑娘門兒清。”


  她想抱怨,可是孩子是她跟丈夫兩個人生出來的,她又該抱怨誰呢?

  鄭國強下意識地要逃避。他還真不曉得如何跟女兒做溝通。


  作為父親,他已經是同齡人當中跟女兒關係比較親近的那種了。但碰上這種事,他感覺自己就成了沒頭的蒼蠅,完全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去。


  哎,這丫頭怎麽就這麽敏銳呢?居然問這種問題。


  陳鳳霞也不指望丈夫能夠提出什麽好建議,就說了一句:“算了,還是我跟女兒講吧。”


  鄭國強趕緊點頭:“對對,明明要是真想改名字的話也沒關係。我跟戶籍科的小周挺熟的,到時候和他打聲招呼就好。”


  他再一次慶幸,幸虧自家的戶口都已經轉到上元縣了。不然回老家改名字的話,又是一樁麻煩事。


  陳鳳霞卻意興闌珊:“再說吧,也沒想好要改什麽名字。”


  實際上上輩子女兒長大以後也沒提過要改名字的事。


  她不知道自己名字的由來,還以為父母是趕時髦,給她起了個跟那位大名鼎鼎的美容達人鄭明明一樣的名字。


  她對這個名字很滿意。因為這飽含了父母對她的美好祝願,希望她能夠像那位家喻戶曉的鄭明明一樣出色呀。


  現在他們當爹媽的要是給她改了名字的話,說不定大女兒反而會多想。


  陳鳳霞實在不想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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