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出來了

  這一場風波, 鬧到晚上才歇火。


  鄭國強從銀行回來後,還幫忙跑了趟公安局。好歹他也算在公安係統有熟人,要比兩眼一抹黑的春英跟她丈夫強。


  春英叫大家帶回家的時候, 兩隻眼睛都哭腫了, 嘴裏頭一直罵罵咧咧:“狗日的, 狗娘養的畜生。”


  這老盧就是個變態, 對著小孩下手的變態。


  他在遊戲廳門口偷偷搞老虎機, 專門誆那些打遊戲打到身上一分錢都沒有的小孩,攛掇他們玩老虎機賺錢。


  天底下搞老虎機的, 哪有讓人掙錢的道理。


  過來玩的小孩,頭幾把是賺了。等他們還想來把大的之後, 那就隻有輸錢的份了。


  賭博這東西是有癮頭的。


  賭紅了眼的小孩想要翻本,那就隻能借錢,然後這窟窿越來越大, 完全填不起來的時候, 人家就要以身抵債了。


  陳鳳霞聽丈夫簡單說了幾句就嚇得渾身冰涼,一再追問女兒老盧有沒有跟她套過近乎。


  變態找小孩,叫□□,是不分小男孩跟小女孩的。她又不是沒看過電視。


  鄭明明懵懵懂懂,搖頭道:“我不喜歡他,怪怪的,我不跟他說話的。”


  饒是這樣, 陳鳳霞還是身上全是冷汗,感覺租房真是不能待了。


  這地方魚龍混雜,誰也不曉得誰的底細, 而且家家戶戶根本沒有安全防護可說。


  萬一再碰上什麽事, 後果不堪設想。


  她轉頭跟丈夫商量:“咱們不能再住下去了, 得另外找地方。”


  鄭國強也皺著眉頭,感覺不得勁:“先別讓明明跟小驍過來吧。”


  他想想都覺得後怕。


  要是他家的孩子,他能提把刀殺了那個畜生。


  就老盧那個老婆,居然還有臉找到春英麵前,讓她息事寧人。說什麽這種事傳出去,小孩臉上也不好看。


  我呸!這女的是自己沒當媽,才能說出這種禽獸不如的話吧。


  陳鳳霞不滿丈夫的話:“我說得搬走,這邊怕是不能待了。”


  她隻要一想到白天看到的場景,就渾身冰涼。


  鄭國強無奈:“那你說我們燒飯怎麽辦?沒大鍋灶,根本就做不了菜啊。燈市口那邊房子還沒裝修,明明上學也遠啊。現在都開學了,你想給孩子轉學也不容易啊。”


  他本來計劃的是今年鉚足勁兒好好掙錢,起碼把別墅的裝修費給掙出來。等到明年,再看能不能搬到別墅或者前進村住去。


  到底挑哪邊的房子,主要取決於看哪邊的學校好。


  到時候他是可以挑三揀四,現在卻一樣都沒的選擇。


  陳鳳霞皺眉頭:“換地方,再換個有鍋灶的地方。”


  城裏頭除了城中村,也就是單位食堂能起鍋灶了。


  這回不用陳鳳霞說,鄭國強也懊惱自己沒能拿下大學食堂的承包權。哎,要是能包下食堂,哪怕隻有一個灶眼一個窗口,現在也不至於犯愁。


  這人啊,果然是這樣。一步落下來,後麵就步步受限。


  陳鳳霞看丈夫愁眉苦臉的,倒有些不忍心了,反過來安慰人:“也不急一時半會兒,反正咱們現在還有住的地方。對了,你找馬興元的事怎麽樣了?”


  鄭國強的臉色愈發不好看起來,語氣也帶上憤懣:“這家夥拿腔拿調的,怎麽都不肯。”


  他以為妻子會嘲笑他,或者是跟著他再罵幾句馬興元。


  沒想到陳鳳霞壓根不再理睬這一茬,直接將人踢出了局:“哦,既然他一點闖勁都沒有,那就不用管他了,你直接去找他們領導。”


  鄭國強滿臉“啊?”,跳過馬興元找銀行領導,人家會搭理他嗎?

  陳鳳霞又好氣又好笑:“那折扣跟傭金你以為馬興元能定的下來呀,他就是個信貸員。我喊他主任,他就真是主任了,不過是外麵的人吹捧而已。真正能拍板的是他們領導。


  你就直接找。我不信領導連這個條件都敢提,還沒有給農民工放貸款的魄力。


  農民工就不是人啦。我們老家的信用合作社能辦貸款,銀行就不能放了,不都是國家的嗎?”


  鄭國強搖頭,從包裏拿出了幾張紙遞給妻子看:“你瞧瞧這個。”


  陳鳳霞瞅了眼紙上的排頭,中國XX銀行個人住房擔保貸款管理試行辦法。


  她沒耐心看前麵洋洋灑灑的大道理,直奔主題,看貸款對象的條件。


  光第一條,她就直接嗤笑一聲,冷淡地吐出了兩個字:“放屁!”


  第一條是什麽呀?買房的得是城鎮常住居民。哎喲,搞得好笑的勒,農民沒資格在城裏頭買房。


  城市不需要農民工的話,為什麽放這麽多人進來呀?一麵需要一麵又嫌棄,又當又立的,真是得了便宜又賣乖。


  不過她的目光落在了第二點上時,又鬆了口氣:“你看這兒不還有個條件嗎?其他合法居留身份。”


  鄭國強苦笑:“那說的是僑胞。查盲流呢,我們這種叫盲流。你再看看第二條要求,具有固定職業跟穩定的收入。”


  按照這個要求,甭說他們,就是下崗再就業自己擺小攤的本地人都沒有貸款買房的資格。


  說到底,農民工還是被排除在外的,打一天工掙一天錢的人,銀行也怕你還不起債呀。


  馬興元雖然好大喜功,但他的確沒說錯,如果不是他從不斡旋想辦法,就憑陳鳳霞跟鄭國強這種小商販的身份,也根本拿不到貸款。


  看看後麵條條框框,設定的那叫一個苛刻,想在他們銀行貸款,還要在他們銀行辦存折,存折上的金額不得少於房款的30%,完了還得有半年以上的存款期限。購買房子時得拿這錢做房款首付。


  嗬,在你家銀行存款半年才能買房,虧你想的出來!

  陳鳳霞每看一條,心裏頭的冷笑就增加一分。用後世的時髦話來講叫什麽啊?槽多無口。


  後來總有人說,最早進城打工的人沒眼光,不會利用國家的好政策早早買房。


  而這些人也隻能拍著大腿,懊惱自己當初想不到。


  真的是他們蠢他們笨,他們眼睛集體瞎了嗎?


  並不是啊。


  因為實際上這些政策落實到條條框框的時候,壓根就沒有考慮過他們這些打工者。城市並不歡迎農民工在此安家落戶。


  本末倒置,活該他們的房子賣不出去。


  陳鳳霞狠狠地啐了一口,罵了一聲:“糊塗!

  他們根本就沒有搞清楚自己的銷售主體對象啊。現在有穩定工作的城裏人,哪個不等著單位分房?除非單位取消福利分房,否則人家根本就不會考慮自己花錢買房的事。


  一兩萬塊錢就能辦下房改房的房產證,幹嘛要花好幾萬跑出去買房。


  這個銷售受眾群體就沒搞清楚,能夠賣好才怪呢。


  不考慮剛需群體,就琢磨光讓人改善住房投資,真是暈頭。”


  她嘰裏呱啦的一通抱怨,聽的鄭國強目瞪口呆,還受眾還銷售對象。陳鳳霞真是要上天了。


  難不成她也在偷偷的看會計學書,還真跟他姑娘說的那樣,要和自己打擂台?

  陳鳳霞翻了個白眼,當著丈夫的麵,她也不裝優雅端莊,就嫌棄地將紙往旁邊一推,毫不客氣道:“就當它是放屁,你還找他們領導。”


  鄭國強急了:“這都落到紙上的文件,清清楚楚的。”


  自己老婆怎麽就不當回事呢?


  陳鳳霞理直氣壯:“要照這個狗屁文件說的,咱們也拿不下貸款,買不起別墅呀,這叫什麽?這叫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政策永遠是滯後的。時代風雲迭起,世界日新月異,那些老古板的思維已經完全跟不上時代發展了。


  銀行領導能批咱們的貸款就代表他們也不會真按照這一套來。你放心大膽地去。多講幾句話,又不會少二兩肉,怕個什麽呀?”


  鄭國強叫老婆這麽一通分析,感覺似乎也有道理。


  在城裏頭打工這些年,處處低人一等的感覺讓他憋悶,搞得他也忍不住義憤填膺起來,憑什麽就小看他們農民工一眼。


  過去說,跟人家攤開來光明正大地談。


  急著把房子賣掉的是銀行,擔心被盤賬的也是銀行,他們了不起就是少賺一份傭金唄。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反正現在他們手上還賺著錢呢。


  接下來的時間,作為家裏的戶主,鄭國強除了盯著盒飯的生意之外,就是跑銀行外加找房子,忙得不亦樂乎。


  結果出師不利,銀行這頭寧可給退休的老頭老太太放貸款也不願意把錢交給農民工。


  開玩笑哦,他鄭國強能辦下來貸款,是馬興元給做的擔保。


  馬興元知道他手上有3萬塊,又堅信自己把這人看死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不還剩下2萬塊錢,這才敢冒這個險。


  換成其他人,誰敢輕易給旁人擔保?

  陳鳳霞不服氣,直接冒了一句:“我們來擔保。”


  所謂富貴險中求,這批別墅她看得死死的。穩賺不賠的買賣,有什麽好擔心的?

  鄭國強苦笑:“你當我們是誰?我們還是靠別人擔保才辦下來的貸款呢。”


  真是那句話,是不是幹部身份,是不是城裏人實在太重要了。


  陳鳳霞安慰丈夫:“再慢慢磨唄,反正他們急著想要回賬的話,最後肯定得鬆口。”


  老頭老太太的錢哪有那麽好出來呀。眼下大家根本就沒有什麽投資房產的意識。想辦法拿下剛需市場才是銷售房產的硬道理。


  兩口子正在廚房裏商量對策,就聽見外頭傳來人說話的聲音。


  “你趕緊考,現在逢進必考。考不了市裏頭的就考縣裏的,你不是天新洲的戶口嚒,就先考家那邊的。先把身份明確下來了,到時候再想辦法往市裏頭調就是咯。”


  夫妻倆麵麵相覷,感覺外頭的話音挺陌生。


  廚房窗戶正開著散油煙,陳鳳霞探頭出去一看,喲,居然是兩個穿公安製服的人。


  警察跑他們這邊做什麽?人口普查嗎?

  陳鳳霞還沒來得及打聽,就瞧見春英慌裏慌張地從屋裏頭出來,趕緊將警察迎進屋子。


  鄭國強看了眼妻子,夫妻倆都不用開口,就都瞧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這回警察來,估計是為了春英家小偉的案子。


  呸!老盧那個畜生,最好關他一輩子。


  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槍斃他都不為過。


  陳鳳霞盛出鍋裏頭的鹵豬皮炒泡蘿卜,又舀了洗鍋水出去倒掉,迎頭撞上老盧的老婆。


  這女的自從丈夫被警察帶走後,一直灰白著臉,看誰都是要哭不哭的樣子。


  搞得不明情況的人看了,還以為她才是受害者家屬呢。


  這回她倒沒有那副苦兮兮的模樣,看上去竟然還有點兒得意洋洋的,臉上放著光。


  陳鳳霞疑心自己看錯了,側過頭啐了口。


  什麽叫為虎作倀?這就是典型的倀鬼。


  她拎著潲水桶回廚房,嘴裏頭嘀咕了句:“真是晦氣。”


  鄭國強正在盆裏切洋蔥呢,聞聲眼淚汪汪地問:“怎麽了?”


  “老盧他老婆,居然還有臉笑。”


  鄭國強將切好的洋蔥連水倒進筐子裏瀝水,不以為意:“照我說,她該笑。正好跟這個狗東西了斷了,以後才有正經日子過。”


  陳鳳霞鼻孔裏頭出氣:“你當她是清白人?我看這事兒她也脫不了關係。哼,現在笑哦,看到時候哭的是哪個。”


  到底有多少人哭,說不清楚。但這裏頭顯然不包含老盧兩口子。


  沒過幾天,陳鳳霞跟鄭國強拖著稻子殼回廚房的時候,三輪車還沒騎進院子呢,兩口子就瞧見了張熟悉的臉。


  是老盧!


  這狗東西大大方方地站在院子裏跟人吹牛,見到鄭國慶兩口子一點兒害臊或者畏葸的情緒都沒有,還笑嘻嘻的:“老鄭,晚上一塊兒喝酒啊。我讓我家的整兩個硬菜。”


  他老婆在屋裏喊:“還不快點過來洗澡。”


  洗什麽澡啊?柚子皮煮水洗澡,從派出所放回來了,當然得洗澡散晦氣。


  陳鳳霞跟丈夫都驚呆了。


  放出來了?老盧搞出那種事居然放出來了?

  這可是刑事案件,又不是民事糾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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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中提到的貸款政策是真實的。1996年2月1號剛剛出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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