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蛾子
天擦黑的時候, 鄭國強從老家安莊回來,臉上有些發灰。
陳鳳霞看他呆呆的,一邊招呼女兒給丈夫倒杯水過來, 一邊奇怪:“怎麽了?不讓你遷戶口?”
那老家管的也未免太寬了吧, 他們接收手續都是全的。
鄭國強搖搖頭, 意興闌珊:“跟政府沒關係。”
他又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人物, 地方政府還舍不得他遷走。
陳鳳霞了然, 不是公家就是私人了。她不著急,反正他要開口的, 不然事情定不下來。
果不其然,鄭國強喝了口水就欲言又止地看著她, 還招呼鄭明明自己拿鍋巴吃,帶弟弟到後麵看會兒花,那邊的花開的挺好。
“紫薇花, 那是紫薇花。”鄭明明認真地強調。
鄭國強愣了下, 露出了笑模樣:“嗯,還是我們明明聰明。去吧,今天剛炕的鍋巴。”
大女兒帶著小兒子走開了,鄭國強才小心翼翼地看妻子,滿臉難以啟齒的模樣:“那個,鳳霞啊,我們再拿點兒稻米給我媽, 你看還行啊。”
陳鳳霞一愣,下意識地反對:“今年的不是給過了嗎?三百斤稻子,一百斤菜籽, 過年的時候就給了。”
農村奉養老人米油都是有定數的。三百斤稻子差不多碾兩百一十斤大米, 一百斤菜籽也有三四十斤油。
鄭國強母親一人寡居, 這些怎麽著也夠吃了。她又不像一般人一樣還養個雞鴨什麽的。
再說,鄭國強哥哥家給的也是同樣的數,老太婆又不是大胃王,這麽多根本吃不完,還不曉得便宜誰呢。
要陳鳳霞講,她這個婆婆真是舒服了一生一世。一輩子都沒下過田,丈夫生前單位每個月打給她的撫恤金讓她魚肉蛋奶就沒斷過。
怎麽好不端端的,今年才過了一半,她又要稻米了?
鄭國強臉上全是難堪,真是張不開嘴,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我媽,我媽講今天的稻子就給了一百五十斤,還差一百五十斤沒給。”
陳鳳霞正端著杯子喝水呢,聞聲手一抖,杯子差點兒砸地上。
她聲音都劈了:“什麽?少了她一百五十斤稻子?”
開什麽玩笑啊,就鄭國強這個老娘,少她一斤稻子,她都能掀翻天!
“我就講等兩天,等我舅舅過來當見證再稱給她。”鄭國強說不出的後悔。
今年過年的時候,他們兩口子急著回江海,就沒跟往年一樣請舅舅當見證,直接把稻子稱給他媽了事。
結果現在好了,她不認賬了。
鄭國強這話一出來,陳鳳霞就火冒三丈:“倒成了我的錯了?天底下我就沒見過這樣當媽的。人家老人都是貼小輩,她倒好了,一把年紀活到狗肚子裏頭去了,淨不幹人事。
哼!你家老大當初搞公社的皮鞋廠,不曉得撈了多少錢。你倒是連錢影子都沒見到。
現在,你媽還想方設法地貼老大家的,什麽奶粉巧克力,老大家的兒子斷過嗎?可憐我家明明跟小驍,連他們奶奶一顆雞蛋都沒吃過。”
她越說火越大,感覺這日子真是沒辦法過下去了。
鄭國強頭大如鬥。
妻子說的這些事難道他就不知道嗎?知道,正因為知道又解決不了,所以他更加不願意妻子提起。
說了又有什麽意思?除了添堵還是添堵。
陳鳳霞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
“當初我養了明明,月子裏頭尿布都是我自己洗。除了我媽拎雞蛋跟紅糖過來給我補身體,你們鄭家哪個問過我死活?你媽連頓飯都不肯燒給我吃。
你嫂嫂講的是什麽話?生個丫頭還這麽金貴!
噢,丫頭不是人,她們自己就不是女的?我生了女兒就沒臉了?
好,我再生,我養了小驍,你媽伸過頭影子嗎?但凡她有個當奶奶的樣子,幫忙照應一天,我們也不至於過成現在這樣!
也是,你這個兒子在她眼中就等於沒有。除了要米要油的時候,她正眼看過你沒有?現在孫子孫女兒更加不當回事唻。”
“好了!”鄭國強突然間勃然大怒,“你夠了嗎?我不是東西行了吧,我不是東西!”
他眼睛猩紅,脖子上青筋都鼓了出來,倒嚇得陳鳳霞一驚。
想起來了,對,這是丈夫的逆鱗。
他是遺腹子,老家的說法就是這樣的小孩不吉利,是他克死了他爸爸。
得虧年代不同,六十年代講究破除封建迷信,不然鄭國強小時候大概就叫村裏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了。
可即便嘴上不講,婆婆心中的疙疙瘩瘩估計也少不了,所以一直對這個小兒子冷冷淡淡的。
陳鳳霞看著惱羞成怒的丈夫,忽而想到自己其實在娘家也沒什麽地位,永遠排在弟弟後麵。
不知怎麽的,她猛然心酸,伸手抱住了丈夫:“他們不待見我們就隨他們去吧。我們才是一家人,我心疼你,你心疼我,我們心疼自明明跟小驍就好。”
鄭國強冷不丁地被妻子摟在了懷裏,一時間竟然不知所措。
像他們這樣相親直接結婚的農村夫妻,這輩子幾乎就沒有單純的浪漫時光。就是親熱,也是拉燈之後的事,哪有這樣摟摟抱抱的。
孩子還看著呢。
鄭明明抱著弟弟,好奇地扭過頭,不明白爸爸媽媽為什麽會抱在一起。
如果她是天真可愛的小孩,大概會像電視上一樣跑過去,跟父母一塊兒擁抱。
但作為情感內斂早熟的農村小姑娘,她不過扭過頭,指點弟弟看窗外:“那是鳳仙花。”
倒是小兒子不懂事,還在歡快地拍著手喊“哦哦”。
陳鳳霞抱著丈夫落了回眼淚,心中的酸楚倒是少了許多。
非常奇怪,大概是因為上輩子婆婆走得早,大女兒上高一的時候,婆婆就走了;所以陳鳳霞對這老太婆的厭恨也淡淡的。估計真應了那句話,沒有什麽情感是時間不能衝淡的。
她歎了口氣:“算了,攤上這麽個媽,就當你運氣不好吧。一百五十斤稻子是吧,給,我們給。不給的話,你舅舅是講理的人嗎?”
鄭國強的有三個舅舅,兩個已經走了,剩下的這位小舅舅跟姐姐感情最好。
上輩子,鄭母最後幾年得了老年癡呆症,也是這位舅舅天天登門照應,因為嫌棄兩個外甥都照顧的不好。
講來講去,老太婆也沒幾年逍遙日子過了。
陳鳳霞懶得再跟這個無風也要起三層浪的老太婆計較。
鄭國強沒料到妻子居然會這樣好講話,一時間都不曉得說什麽了,就這麽呆呆看著她。
陳鳳霞繼續歎氣:“這回你跟你舅舅好好談談。我們認命,不指望她幫忙,誰讓我們命苦,什麽都隻能靠自己呢。可你媽也不能再這樣下去,不然逼死我們,他們是覺得白發人送黑發人漂亮?”
“不至於。”鄭國強下意識地辯白,“家裏還有五月份收上來的麥子,我換了麵粉跟米一塊兒背上來的,差不多夠吃到收稻子了。”
見女兒偷偷摸摸地朝大人這邊看,他還擠出笑臉,“明明,爸爸炸油餅給你吃好嗎?”
鄭明明的眼睛立刻亮了。
炸油餅哎,街上炸油餅一塊錢一個。她還是跟舅舅一塊兒上農交會的時候吃過,真香真好吃。
小姑娘立刻響亮地回答:“好!”
她鼓足勇氣提要求,“能炸油條嗎?我還想吃炸油條。”
鄭國強對著兒女向來有耐心,毫不猶豫地答應:“能,炸油餅炸油條,爸爸還會做炸麵窩。”
鄭明明眼睛瞪大了,好奇的不行:“炸麵窩是什麽?”
“炸麵窩啊,是湖北那邊的小吃,黃鶴樓曉得吧,那邊人吃的……”
父女倆其樂融融,陳鳳霞卻沒滋沒味的,又想翻白眼。
剩下的口糧夠吃才怪!
她記得清清楚楚,她家的三畝六分田,每年打出來的米油小麥除了賣愛國糧之外,再給完婆婆養老糧,剩下的也就剛好夠他們家裏頭吃。
誰讓安莊生產隊田畝做的大,七八分地也能算成一畝田,白白多交了好些年的三糧四錢的農業稅。
不過後來國家補貼農民田畝錢,他們又反過來劃算了。真是應了那句老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想到這一茬,陳鳳霞心中剛冒出來的火氣又小了些。
她自我安慰,算了,反正老太婆也折騰不了幾年了。
鄭明明正小心翼翼覷著父母的臉色。看他們好像沒有吵架的意思,小姑娘高興地抱著弟弟過來跟父親炫耀:“爸爸,媽媽說我們要蓋五層樓!”
好高呢,比村裏最高的樓還高。
鄭國強一下子就變了臉,聲音都啞了:“什麽?五層樓?!”
他說妻子今天怎麽這樣好講話呢,原來憋著大招在這兒等著他。
瘋了吧,蓋五層樓,她這是在上元縣沒買成房子,要自己蓋出一棟商品樓啊。
“陳鳳霞我跟你講,你別豬油蒙了心發昏啊。這個事想都不要想。你不想想看,五層樓要多少錢?沒有十萬塊都別想拿下來。”
陳鳳霞咬牙答應婆婆的無理要求都是硬壓著火。這男的自己不敢跟人講理,倒跑到她麵前來吆五喝六了。
她立刻提高了嗓門:“我發昏?我嫁到你們家才是昏到今天沒醒呢!”
她話音剛落,門外突然間響起砸門的聲響:“好啊,我就說有人。政府給我們開的活動中心不讓我們待著,他們倒是在裏頭痛快了。開門,開門!”
門板被砸得砰砰直響。
門板後的一家人驚慌失措。
壞了,活動中心不是他們家,這是有人上門來找茬了。
不用父母吩咐,鄭明明就火急火燎地將草席一裹,毯子一收,堅決不能讓人看到他們家在這邊睡覺。
陳鳳霞也趕緊跟著收拾。
倒是鄭國強叉著手站在邊上不知所措,還問妻子:“怎麽辦啊?”
陳鳳霞內心的絕望如同拍擊的潮水。她都說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對生活的絕望更深些還是對麵前這個男人的失望更重些。
當家的女主人咬牙切齒:“怎麽辦?打電話報警,有人強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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