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糊塗

  陳鳳霞已經繪聲繪色描述起渣男卷款潛逃, 留下糟糠妻麵對債主的悲慘故事。


  她上輩子也沒啥消遣,兒女長大後,唯一的休閑就是看小說看電視, 八卦狗血劇看得尤其多,編起故事張口就來。


  那中年村婦聽得津津有味, 相當真情實感:“呸!這男的啊,就是不能有錢, 否則幾根花花腸子恨不得翻上天。”


  陳鳳霞與她同仇敵愾:“可不是嘛,不過我看這男的也未必會有我下場。我跟你講,我們村上就有這麽一戶, 最後死了連個披麻戴孝摔盆的都沒有。”


  中年村婦聽八卦的癮頭被徹底勾了起來,立刻追問:“怎麽搞得啊, 都沒人摔盆了。”


  這不是斷子絕孫了嗎?

  陳鳳霞說得眉飛色舞:“怎麽搞得啊, 自己作的。早十年前,他也是個老板, 在深圳開廠子發了筆財。完了以後搭上了那邊的舞小姐, 魂兒都飛了,非得鬧著跟老婆離婚。他家小孩當時剛好要高考,本來模擬考試都是全縣數一數二,哪個都說能考好大學的人, 被他鬧的, 最後名落孫山。他老婆當時一口氣沒上來,就這麽沒了。”


  “啊?”農婦適時表達了驚訝,似乎不敢相信一樣,“怎麽搞成這樣了噻。”


  “可不是嘛。”陳鳳霞唏噓感慨一個不少, “完了白事還沒過呢, 這男的就又討小老婆進門, 說是怕計劃生育把小老婆肚裏頭的小孩打了。他大兒子本來就受了刺激,再被這樣接二連三地打擊,人就瘋了,到今天生活都不能自理。結果他心心念念生下來的小兒子更不好,是個傻子。”


  農婦一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表情:“這怎麽搞得啊。”


  “啊喲,舞小姐能是什麽正經人,花柳病,小孩胎裏頭就帶著病根子。生下來到三歲都不會喊爹媽,後麵路也走不了,就這麽拐啊拐的。這男的急瘋了,想治啊。大的已經瘋了,小的總歸不能不管吧。結果他小老婆先吃不消,刮了家裏頭的錢跟人跑了。他人財兩空,一著急就蹬腿了。家裏頭兩個小孩都不頂事,哪個給他摔盆辦喪事啊。”


  農婦搖頭,狠狠地啐了口:“也是該應的,就這大兒子跟前頭的老婆遭罪哦。”


  “哪個講不是的噻,本本分分老老實實的人,好好的日子他非不過,臨死的時候說後悔了,還有個屁用。”陳鳳霞直搖頭,“要是不瞎折騰,現在孫子都抱上了。他以為第一個小孩能當狀元第二個也不差?也不想想看,那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惜福,老天爺自然會報應。”


  中年農婦吃飽了瓜,還分了兩顆蓮子給陳鳳霞,安慰她道:“你也別著急,等下子估計我們主任就回來了。要租什麽樣的房子啊,我家倒是有間空著。”


  陳鳳霞立刻提出想過去看看,沒幾句話的功夫,她連人家娘家是哪邊的,娘家兄弟幹什麽營生都問得一清二楚。


  鄭國強最不耐煩和這些婦女打交道,就跟在老婆後麵當個悶嘴葫蘆。


  等到陳鳳霞找了個理由婉拒了中年婦女的房子,又折回頭去村委會打聽的時候,鄭國強終於忍不住:“你也真夠能瞎掰的,就剛好是個傻子?”


  那武俠小說上的韋小寶的娘還是□□呢。


  陳鳳霞振振有辭:“你以為養出個正經小孩容易?癱子傻子一堆,養出來是個好樣子,養大了是個廢物的又一堆。誰家要是有個聰明省心的小孩,當爹媽的真是做夢都得笑醒了。”


  她一路說著話,敲村委會的門,門一開,就露出張三十五六歲的女人的臉。這人眼睛微微泛紅,顯然是剛哭過。


  陳鳳霞鼻子一酸,也差點兒哭出來。


  上輩子胡月仙走的時候的樣子她還記得,就剩個肚子,裏頭全是腹水,臉上一點肉都沒有,瞧著活像骷顱骨。


  現在看看人,還是清清爽爽的幹淨樣子,誰能想到她走的這麽痛苦呢。


  胡月仙態度挺和氣,主動問:“你們找誰?有什麽事嗎?”


  陳鳳霞趕緊開口:“找黃主任,我們想問問能在你們前進村落戶蓋房子不?我家在這邊做點小生意,買房子差點兒被騙了。想來想去還是蓋房子住最踏實,就想過來打聽一聲。”


  黃大發是個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腆著成功男人的標配——啤酒肚,直接揮手,不耐煩道:“沒這個規矩,又不是嫁進來也不是倒插門的,哪有落戶到我們村上的道理?”


  陳鳳霞臉上賠笑:“主任你就幫幫忙。我們出門在外不容易,聽說前進村好,才想在這邊落戶。大姐,你就可憐可憐我們吧。我們兩口子無所謂,在哪兒都能對付著。就是我家兩個娃娃遭罪啊,連個安生睡覺的地方都沒有。”


  胡月仙咬牙發起狠來:“怎麽就沒規矩了。前進村還沒進過外人咯。該怎麽落戶就怎麽落戶好了,有不是城裏戶口還農轉非。”


  當著外人的麵,黃大發叫老婆駁了麵子,又不好發作,隻好拿宅基地說事:“房子蓋在哪兒?沒房子的話,還不是沒指望。”


  胡月仙不假思索:“老成頭五保戶,走了這多年,房子都垮了,裏頭樹長老高,那邊不空著嘛。那不是宅基地是什麽?照我講,那兒才該蓋起房子來呢,不然都不成個樣子。”


  黃大發伸手轟妻子:“去去去,回家給兒子燒飯去。馬上就要考試了,你也有心思管人家的閑事。”


  胡月仙跟著來了句:“你也曉得兒子要考試啊?你個當爹的都不曉得著家。”


  黃大發瞪眼睛:“我不是忙正經事啊。”


  “我倒要問問你有什麽正經事忙?”


  “爸媽。”門口傳來了少年的聲音,黃家兒子表情困惑,隻遞傘上前,“雨太大了,我給你們送傘來了。”


  夫妻倆趕緊調整臉上的表情,當媽的上前接過傘:“哎喲,沒事的,我們等雨小了再走也沒關係。黃大發,趕緊把宅基地給人批了,回去跟我一塊兒燒飯。小澤要考試呢,你這個爸爸怎麽一點兒也不關心。”


  黃大發想發火,當著兒子的麵又吼不起來,就摸著鼻子掏出張紙,在上頭寫了幾個字,然後蓋了個公章,塞給陳鳳霞:“行了,今天會計他們不在,等明天再過來。我還有事,回頭再說。”


  說著,他就做出了要鎖門走人的架勢。


  陳鳳霞臉上堆著笑,千恩萬謝:“我下午再過來看看,成不?主任啊,我們小本買賣,離不開人的。您就大人有大量,今天幫幫忙唄。”


  黃大發皺眉眉毛,到底沒把話說死。


  人家自然不可能主動請他們去家裏頭吃飯。出了村委會的門,陳鳳霞兩口子就近找了個賣早飯的地方,一人一碗陽春麵,五毛錢一碗。


  照他倆想,其實買饅頭更劃算,饅頭實在扛肚子。


  可惜買饅頭的地方沒坐的位置,他們還要等人家吃過中午飯再過去磨下今天的宅基地來,就隻好吃麵條了。


  好在老板麵條鍋一開,兩人就聞到了濃鬱的肉湯香氣。等到麵條端上桌,鄭國強看到上頭漂浮的油花,誇了一句:“老板,你這是骨頭湯吧。”


  麵館的老板樂了:“有眼光,走遍整個上元,哪兒有我這邊實在的料。我的麵湯都是大骨頭熬出來的,香的很呢。”


  鄭國強跟老板吹了幾句牛皮,成功地讓對方主動一碗麵下了一碗半的量,還給他們端了一小碟子酸豆角配麵條吃。


  店裏頭的客人漸漸多了,老板去忙碌。


  鄭國強招呼妻子:“吃吧,吃完再喝點兒麵湯消食。”


  其實是因為加麵湯不要錢,可以混個水飽。


  今天跑了這半天的路,鄭國強也餓了。他呼呼啦啦幹掉大半碗麵條後才忍不住說妻子:“你也太能扯了,都什麽亂七八糟的,你跟人扯這個做什麽?我們村哪兒來的這號人?”


  陳鳳霞往嘴裏頭塞了一筷子酸豆角,冷笑道:“天底下這樣的人多了去。”


  “瞎編的人你還非得說人家一個瘋一個傻,話也太難聽了。”


  陳鳳霞冷笑,埋頭吃麵。


  都編瞎話了,還不讓她夾帶私貨嗎?

  對,是沒傻。


  黃大發二婚以後也滋潤的很,拆遷他沒少撈錢,光門麵就小半條街。自己生意做不好,租給人家也是躺著收錢。


  胡月仙在醫院裏垂死掙紮的時候,黃大發一分錢沒掏,轉頭就給他小兒子交讚助費上了外國語學校。


  等鄭明明當上大學副教授的時候,他家小二子剛好出國留學,還是個好大學,叫人說了就羨慕的世界名校。


  這事兒上哪裏說理去?所以講,指望老天爺長眼睛,不如悶頭睡大覺,做做白日夢吧。


  鄭國強還在抱怨:“你這一套套的跟哪個學的啊,以後可別在明明他們麵前編排這種話。小孩要被帶歪的。”


  陳鳳霞一口麵湯含在嘴裏頭,差點兒沒噴出來。


  這話她跟誰學的,跟的就是大女兒!

  當初胡月仙的事情過了好久,陳鳳霞還不得勁,就在女兒麵前叨叨。


  結果鄭明明直接翻白眼,說胡月仙實在爛泥扶不上牆。


  小三的孩子都還沒生下來,解決的辦法多了去,居然就這樣被人欺負的毫無招架之力,不是自己立不起來是什麽。


  離婚淨身出戶算什麽有骨氣的獨立女性?這麽多年她付出的折算成錢拿走才是真能耐。窮大方=真矯情。帶著小孩受罪就是當媽的不負責任。


  要不想離婚,那就想辦法管好男人抓住家裏的經濟命脈,不然打跑了小三還有小四小五。


  今天這些話就是鄭明明當時說的,隻不過陳鳳霞根據實際情況稍微修補了一點。


  她懶得跟丈夫掰扯許多,和男人講這些根本講不清楚。


  鄭國強看她不吭聲了,以為她聽進去了,就不再囉嗦。他吃完了麵條,又幫自己跟老婆各加了碗麵條湯。


  兩人喝下肚,看外頭雨小了,這才跟老板道別,重新往前進村去。


  走在路上的時候,他突然間沒頭沒腦地冒了一句:“你別瞎想,我跟孫紅梅都多少年沒見過麵了。”


  陳鳳霞一愣:“孫紅梅是誰?”


  鄭國強苦笑:“你就別這個樣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馬興元他老婆,我們高中都是同學。”


  陳鳳霞心道,她還真搞不清楚馬興元老婆的名字,主要是沒什麽交情,而他們老家人交際的時候,一般很少主動提起女人的名字,多半會說我家的那個。


  她印象當中那就是個高高瘦瘦的女人,看到人也不打招呼的那種。


  大概是覺得沒必要跟自己這種人打招呼吧。


  鄭國強跟便秘似的,說話吞吞吐吐:“我們就是上高中的時候話多點兒,其實真沒什麽。你就別扯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了。”


  他想來想去,妻子今天突然間說什麽小三二奶出軌之類的,沒道理呀。唯一的理由大概就是因為他剛找過馬興元,跟孫紅梅有關係。


  但是馬興元也是她讓去找的呀。她以為他沒事願意去觸那個黴頭啊。


  馬興元的德性架子,他又不是不知道。多少年都想壓著他一頭,混好了更加要在他麵前顯擺。


  這叫什麽呀?骨子裏頭的自卑。


  陳鳳霞沒想到自己歪打正著,還炸出了丈夫的青春往事。


  她心裏頭不是滋味,說話也酸溜溜的:“哎喲,你還挺受歡迎的啊。”


  高中哦,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小夥子,可不是跟歌裏頭唱的那樣,青春少年是樣樣紅。


  鄭國強苦笑:“你就別埋汰我了,沒交情就是沒交情了。我是怕你東想西想才跟你講的。”


  陳鳳霞直接翻了個白眼:“我想什麽啦?我什麽都沒想。你少自作多情了。”


  鄭國強看了眼妻子,沒說話,就在心裏頭哼唧了一聲。


  沒想?沒想你提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真是讓人一頭霧水,莫名其妙。


  夫妻倆各懷心事,一路走到了村委會門口。


  這回留在村委會的隻黃大發一個人,他正一邊打電話一邊剔牙,看到陳鳳霞兩口子就沒好氣:“怎麽又來了。”


  鄭國強趕緊上前遞煙,陪著笑臉:“黃主任,幫幫忙唄,我們這上有老下有小,沒個落腳的地方實在是沒辦法過哎。”


  他這人的確遇事愛躲,可要是前麵有人打頭陣,他又挺能說會道的。畢竟以前也是在社辦廠跑過銷售的人,真碰上人說不出話來,工作也開展不了。


  陳鳳霞看丈夫跟黃主任吹上了,還聊起了當兵時的事,就往邊上退。


  哪個不抽煙的人願意聞煙味啊。


  她站在村委會門口,一眼就瞧見了舉著傘往這邊來的胡月仙,趕緊上前主動打招呼:“喲,月仙姐,你來啦。”


  胡月仙瞧見她還有些發愣:“你又過來了啊。”


  “可不是嚒。”陳鳳霞也不講漂亮話,“這房子的事情一天不解決,我一天不安生。月仙姐,你幫幫忙啊,我看你就是個好心人。”


  胡月仙藏著一段心事,主動招呼她道:“我帶你先看下地方吧,說不定你們家還嫌棄呢。”


  陳鳳霞喜上眉梢,立刻過去跟她打一把傘:“我哪裏還有什麽資格挑三揀四,能落下腳就好了。”


  兩人共撐一把傘走在細雨中,走了不過十來分鍾就到了座塌了的房子前。


  這三間房占地麵積不小,但是因為長期沒人居住,已經都垮了,裏頭還長出了柞麻樹。看得陳鳳霞都琢磨著要養兩隻兔子了。這樹葉子兔子最愛吃。


  可惜現在沒供銷社收兔毛了。她當姑娘那會兒還養過兔子剪兔毛賣,也算是家裏頭的一個進項。


  她正表達自己對地方的滿意,胡月仙突然間冒出一句:“你講的那個你們村的事情。那女的都已經懷孕了,他老婆能怎麽辦啊。”


  陳鳳霞愣了下,似乎才反應過來胡月仙說的到底是怎麽回事。


  “嗐,你講這個啊。”她語氣輕鬆,“那二奶未婚先孕,本來計劃生育就不允許,都上我們村抓人來了。他老婆也是個立不起來的,這關係到兒子命運的時候,居然都沒透露人藏哪兒,光曉得自己在那邊生悶氣,氣死了還當有包青天給她伸冤?真是糊塗。”


  用她家大女兒明明的話說,光講計劃生育殘忍。也不想想,要真善於用國家政策,能阻止多少私孩子的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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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章下午三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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