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近視眼

  說起老家拆遷,陳鳳霞就忍不住想歎氣。


  人們總說窮人缺乏的是眼界跟魄力,可要她這個窮了一輩子的人講,窮人真正缺乏的可能還是運氣。


  就說老家拆遷吧,從這個時候,他們就隱隱約約聽到消息說他們鎮要合並到江海市來了。到時候拆遷,分到手的都是房子光吃房租就夠一輩子開銷了。


  事實上,這事兒真不是空穴來風,的確有這個規劃。


  城市想發展,一要人二要地。


  江海一直想將他們那個地級市合並進去,政府報告都打過好幾回。但因為涉及到種種錯綜複雜的關係,合並的事最終沒成。


  反倒是離他們鎮隻有一河之隔的隔壁鄉被規劃了,在陳鳳霞穿越前拆遷了。她一個嫁到那邊羨慕了陳鳳霞好些年的姐妹家裏頭拿了十套房還有門麵,生活檔次瞬間就大不相同。


  至於他們這邊呢,如如不動。在陳鳳霞穿回來之前,政府都開始重新粉刷外牆,建設美麗鄉村,改造化糞池了,還拆遷個屁。


  回想往事,再看看麵前頭發還烏黑的丈夫,陳鳳霞就想一聲接著一聲歎氣。


  她總是抱怨丈夫沒拚勁,沒為他們一家人的生活努力過。可這世上,有多少人不努力?又有多少人能成功呢。


  鄭國強為什麽在工地上累死累活,她又為什麽一分錢都舍不得花,一家人就靠撿菜葉子下飯吃?就是為了攢錢在老家蓋樓房,等著拆遷好轉運啊。


  人啊,有的時候不得不信命。


  不過既然她重生了,那就得好好改改命。


  陳鳳霞搖頭,語氣堅定:“房子跟人走,你曉得什麽時候拆遷啊。它一天不拆遷,我們就一天沒地方住?你是天天在醫院呼打成雷了。我多長時間沒睡過一個安生覺了?我不是人啊,你想我死是不是?我們明明不上學啊,小學畢業了,給你媽種田去是不是?”


  一說到母親的話題,鄭國強天然低一頭。


  當兒子的能拿媽怎麽辦。一個孝字扣下來,能壓彎人的脊梁骨。


  他是遺腹子,他媽雖然是農村婦女,但一輩子連地都沒下過。他在江海當工人的父親去世後,他媽就吃撫恤金,村裏頭的獨一份,一天工分沒掙過,一頓雞蛋沒斷過。兒子還想要她帶小孩,門都沒有。


  要丈母娘帶小孩,農村又沒這個規矩,又不是上門女婿。況且就連大舅子家的小孩都進城讀書,不用老人煩神了。


  所以,最後隻能由陳鳳霞留在家裏,一個人管小孩。


  鄭國強不敢跟妻子爭執,如果照他講,現在妻子回老家帶小兒子最好。起碼家裏有現成的地方住。但大女兒上學又是問題,即便是打工子弟小學,條件跟農村也不能比。


  “好了好了,我問,我去問問房子的事好了。”他趕緊喊停,“你吃過飯就睡覺吧,趁著涼快。明明,你幫忙看弟弟。”


  當丈夫的人逃一般騎著自行車就跑了。


  做妻子的人在後麵狠狠地呸了一聲。


  她想女兒怨天怨地好像也挺正常。她的高中大學同學小時候都是這個特長班那個培優班,什麽音樂美術舞蹈,總歸都有一樣能拿出手的特長。


  鄭明明好了,特長估計就是帶小孩吧。畢竟她從小帶大了弟弟。恐怕也是帶煩了,等她長大了,自己倒不想生小孩了。


  特長完全沒了用武之地。


  陳鳳霞發了通火,腦袋瓜子嗡嗡響,倒在竹床上就睡著了。


  中午她被熱醒的時候,鄭明明已經做好了午飯。昨晚吊在井水上的剩飯,加了水煮開,就是被稱為燙飯的米粥。


  鄭明明夾了泡菜,滴了兩滴香油,充當他們的下飯菜。爸爸不在家時,家裏人吃飯都這樣對付著過。


  她往桌上擺碗筷,對著母親愁眉苦臉:“沒雞蛋了,弟弟吃什麽?”


  早上弟弟餓的時候,她給弟弟吃了蛋糕。一上午的時間,小姐姐都擔驚受怕,害怕弟弟會拉肚子。


  陳鳳霞在心中歎了口氣,女兒沒有零花錢,也沒自己拿錢的習慣。


  她上輩子給人家做鍾點工的時候,育兒專家女主人曾滿臉認真地強調,一定要從小培養孩子的理財意識,讓孩子學會正確使用零花錢。


  陳鳳霞那時候就想苦笑,理財,首先得有財能理啊。爹媽自己都沒錢,上哪兒教小孩子理財去。


  她從竹床上翻身下床,先從櫃子裏頭翻出麵粉,隨口說了句:“我給他炒個麵粉吧。”,又想起來點煤爐的痛苦,隻覺得意興闌珊。


  “算了,弟弟跟我們一起吃燙飯吧,一點點地吃。”


  鄭明明懂事地點點頭,立刻保證:“我少吃點兒。”


  家裏頭飯也有數,多了張嘴巴,其他人就隻能省下自己的那份。


  陳鳳霞笑了:“你照吃。我再做個麵疙瘩湯吧。”


  鄭明明立刻來了精神。她家窮,連飯菜的種類都是固定死了的,來來回回就那麽幾樣,偶爾父母弄個新鮮點兒的吃食,都能讓她雙眼發亮。


  陳鳳霞將電飯鍋裏頭的燙飯全都轉移到海碗中,招呼女兒先帶著弟弟吃。


  她自己在鍋裏先加了水,等水燒開的時候和麵粉,然後用筷子將麵糊糊一條條的撥下去。


  鄭明明的眼睛都亮了,高興得不得了:“原來這就是麵疙瘩湯啊。”


  陳鳳霞就覺得心酸,這麽簡單的東西,為什麽都能讓女兒驚歎呢。明明長大後的女兒看什麽都波瀾不驚。


  她加了簡單的調料,招呼女兒:“吃吧。要是今天有西紅柿的話,媽再給你做個西紅柿雞蛋疙瘩湯。”


  天太熱了,她還真懶得折騰出三四個菜來。燒一鍋雞蛋麵疙瘩湯,填飽肚子又有營養,蠻好。


  吃過午飯,她看了眼時間,抱起兒子招呼女兒:“走,媽帶你去看醫生。”


  鄭明明迷糊了:“為什麽要看醫生?媽,你不舒服嗎?”


  陳鳳霞搖頭:“是你的眼睛,得趕緊治了。”


  鄭明明立刻羞愧地低下了頭,感覺自己給媽媽添了大麻煩,手還摳著衣角:“我,我以後不看電視了。”


  陳鳳霞笑了:“怎麽不能看,電視發明出來不就是給人看的嚒。走吧,媽知道你不是貪玩才眼睛壞掉的。”


  中醫奶奶是江海中醫藥大學的教授,也是中醫院的名醫專家,一個專家號要一百塊錢的那種,每個禮拜就坐診一上午。


  其實老太太閑不住。不在專家號坐診的日子,她就在中醫藥大學的門診部給人看病,交一塊錢的掛號費,照樣看得仔仔細細。


  上輩子陳鳳霞就羨慕老教授。


  人活到老太太那份上才算兩個字,通透。她有自己的事業跟人生,其他人跟事反倒成了她的附屬。


  跟她一比,陳鳳霞感覺自己就是別人的影子。


  中醫藥大學跟陳鳳霞租住的地方隔了差不多半個城市,好在有公交車可以直達,倒是省了不少事。


  她抱著兒子領著女兒上公交車,沒找到投幣口,有點兒懵。既沒有掃碼支付又不能投幣,這車算怎麽回事?


  “哎,抱小孩的女同誌,趕緊過來坐下。”一位頭發燙成大波浪卷的中年女人皺眉毛,“站著摔到了算哪個的?”


  陳鳳霞一回頭,瞧見對方文的跟毛毛蟲一樣的粗眉毛,沒憋住,噗嗤笑出了聲。


  我的媽哎,這眉毛再配上這金毛獅子吼的頭發,簡直了!連一輩子都沒打扮過自己的陳鳳霞都覺得眼前這人醜的不行。


  售票員莫名其妙:“你笑什麽笑,去哪兒啊?趕緊買票。”


  陳鳳霞這會兒才反應過來。哦,1996年的江海市還有售票公交車,得掏錢買票。


  她趕緊掏出兩張一塊錢紙幣,結果對方隻拿了一張,又掃了眼鄭明明,還找回了五毛錢,顯然沒收小孩的車費。


  陳鳳霞頓時感覺自己賺到了,一路上心情都好得不得了。


  相當於白得了一塊五毛錢。菜場上豬肉五塊錢一斤,一塊五能買三兩肉了。


  倒是現在雞蛋貴,一斤差不多四塊錢,真不如吃肉劃算。就是家裏也沒個冰箱,雞蛋可以擺著吃幾天,肉卻過一夜就要壞了。


  陳鳳霞雜七雜八地盤算著家務事,不知不覺間,公交車已經到了中醫藥大學站。


  她下了車,也不問人,隻熟門熟路往目的地走。進大門的時候,她更是大搖大擺,姿態坦蕩的活像走在自家地盤上。


  鄭明明卻有些害怕,擔心門口那個看著凶巴巴地保安會開口趕人。


  不過瞧見母親鎮定自若,小姑娘也跟著平靜下來。媽媽到底是大人啊,好厲害,一點兒都不慌。


  陳鳳霞當然不慌張,她對這兒熟悉極了。因為老太太一周兩次坐診,都是陳鳳霞給她做飯送飯。這裏的每個人,陳鳳霞都認識。


  等進了校醫院,她還主動跟掛號處的工作人員打招呼:“王老師,方教授今天還有號啊?”


  掛號員愣了下,旋即眉開眼笑:“有的,你還要掛啊?”


  老師在這邊是對醫生護士還有教職工的尊稱。掛號員其實不是護士,也不是中醫藥大學的老師,可最喜歡聽別人喊她老師。麵前這個衣著寒酸的女人本來入不了掛號員的眼的,但她一開口,就讓掛號員感覺心裏頭舒坦。


  陳鳳霞立刻掏出一塊錢:“要的,掛個號。”


  中醫藥大學門診的名聲在外頭不顯,都是熟人口口相傳,比起中醫院人擠人的盛況,這兒簡直可以說是冷清了。


  找過來的要麽是教授的老病人,要麽就是熟人介紹。大夏天的,下午病人比上午更少。


  陳鳳霞帶著女兒都沒等,到了診室門口,裏麵頭發花白的老太太就招呼母女倆進去:“是小姑娘看眼睛吧?”


  鄭明明驚呆了,脫口而出:“奶奶,你會算命啊?”


  陳鳳霞嚇了一跳,趕緊朝女兒使眼色。老教授最討厭神神鬼鬼的那一套,她小時候就是看到自己母親被神婆的香灰水耽誤死了,才立誌學醫的。


  方教授對著小孩子倒是和氣的很:“這還用算嗎?看一眼就知道。你看人的時候眼睛眯著,眉頭皺著,中醫上管這個叫眯眼皺眉症,就是眼睛不行了。”


  老人站起身,從辦公桌後麵走出來,直接招呼鄭明明在視力表前頭站著,然後親自給孩子測視力。


  檢查完視力後,她又讓鄭明明坐在台不知道是檢查眼底還是什麽的儀器前,仔仔細細看小病人的眼睛,然後才一邊把脈,一邊詳細詢問陳鳳霞關於孩子的情況。


  聽說孩子發過了水痘,方教授點點頭:“哦,那平常要加強鍛煉跟注意營養啊,小孩子長身體要特別注意。”


  她抓起筆,刷刷刷寫下幾行字,然後將處方箋遞給陳鳳霞:“這個拿著,去藥房抓幾副藥。自己煎也行,請藥房代煎也可以。隨便你,自己煎的話,用電飯鍋就行。”


  後頭已經有病人等待,聞聲瞪大了眼睛:“不要砂鍋嗎?我還特地買的砂鍋,我看古時候人家都用砂鍋。電飯鍋哪行啊!”


  方教授麵無表情:“那是古時候沒有電飯鍋。隨便你。”


  她扭過頭找自己的針,安慰了句鄭明明:“別害怕,不疼的。把眼睛閉起來,奶奶給你摸一摸。”


  其實鄭明明已經看出來是要動針了,她繃著小臉強調:“我不怕打針。”


  老太太樂了:“那挺好,蠻勇敢。”


  她拿酒精消了毒,找準了穴位,就開始給人下針。


  陳鳳霞在旁邊目不轉睛地看,生怕漏下任何一個步驟。


  等到十五分鍾過後,方教授取下鋼針的時候,她鼓足勇氣問老人:“教授,我能學著自己給女兒紮嗎?我小時候跟赤腳醫生學過紮銀針。”


  她沒撒謊,她的確會,簡單的毛病她會自己下針。但不是跟什麽赤腳醫生學的,而是上輩子給方教授送飯的時候,她在旁邊跟著,老人手把手教的她。


  老太太特別滿意,她就喜歡愛學習的人。隻要有用的東西,在老人看來,什麽時候學都不晚。


  她自己以前也不是學醫的,而是在大學教哲學。這一手醫術還是下放去幹校的時候跟中醫藥大學的教授學的。


  結果中醫教授沒扛住,傳授完她醫術後,感覺一生所學算是有傳人了,自己就上吊自殺了。剩下她平反後也沒回去教哲學,反而一路從赤腳醫生幹到了名老中醫,倒是正兒八經繼承了師傅的衣缽。


  方教授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可以,想學就學吧。不過下回你還得帶著孩子過來,你紮針,我在邊上看著,好掌掌眼。”


  她放下手中的銀針,又強調了一句,“別擔心,你紮針,我不收錢。”


  陳鳳霞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小心思叫老太太一眼就看穿了。


  是的,她心疼錢。


  一個療程十五塊,真不貴。可對她家來說,三個月十二趟就是一百八十塊。夠買三十六斤豬肉,差不多能保證一家老小頓頓見葷腥了。


  陳鳳霞咬咬牙,豁出去不要這張臉:“那謝謝教授,麻煩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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