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晚飯

  上輩子,陳鳳霞跟女兒討論過無數次後者的婚嫁問題。


  說到不耐煩是時候,鄭明明就說,要是嫁一個爸爸一樣的男人,她會瘋掉。


  陳鳳霞平常沒少在兒女麵前數落丈夫都不是。


  比如說膽小怕事,什麽事情都隻會縮在後麵,一點兒男子漢的擔當都沒有。


  比如沒出息,半點兒闖勁也沒有,毫無上進心。跟了這個男人,她一輩子都沒享過半天福。


  可女兒這麽說的時候,她總還要往回找補:“你爸也有你爸的優點。”


  什麽優點?她說不清楚。於是這辯白就無比蒼白,更像是她為自己人生選擇的辯解。


  好自我催眠,她這一生的際遇,似乎也沒那麽糟糕。


  陳鳳霞一邊打井水,一邊感慨,原來小時候,女兒跟丈夫關係這麽親密。有點兒新鮮的好吃的,都還想著爸爸。


  她從一堆魚雜裏頭清理出魚雜跟魚肝,這個跟茄子紅燒,味道相當不錯。


  西瓜皮用鹽碼上,加了糖醋味精跟辣椒涼拌。


  爛了一半的西紅柿留下能吃的部分,跟冬瓜直接燒湯。


  至於大白菜,梗子切了做泡菜。等過性了下早飯吃最好。葉子不炒,做白菜卷。


  空心菜加塊腐乳炒,有味道。


  四菜一湯,有葷有素,就是一家人的晚飯。


  蠻好。


  陳鳳霞規劃的挺順暢,卻在做飯第一步就打磕碰了。


  為啥?按道理來說,她伺候了老鄭家老的小的幾十年,做飯不是難事,可問題是她也二十多年沒碰過煤爐了。


  她現在的家裏沒有煤氣灶也沒有電磁爐,就是有,估計她也不會用。煤氣包跟電費都太貴了。


  要她說,最好是裝管道煤氣,那個便宜又方便。


  但眼下可沒有讓她挑選的餘地,就一隻老式的煤爐,被她從牆角拎出來之後,陳鳳霞就盯著煤爐幹瞪眼。


  她想自己的確是老了,記性也不行了。就連用了這多年的煤爐都無從下手。


  鄭明明逗弄弟弟,將小胖子逗得咯咯直笑。小姑娘回過頭,看到媽媽蹲在地上發呆,頓時疑惑:“媽?”


  陳鳳霞在心裏歎了口氣,不得不硬著頭皮求助女兒:“明明,你幫個忙行嗎?把煤爐起了,媽給弟弟洗個澡,一身的痱子。”


  其實鄭明明身上也全是痱子。這家裏頭跟蒸籠似的,就沒個舒坦的時候,她這年紀的小孩,可不容易長痱子。


  不過她還是乖巧地答應:“好。”


  她輕車熟路地接過了母親的工作,輕而易舉就燃起了煤爐,點火,夾煤球這些事,她做的順暢極了。


  陳鳳霞看著女兒熟稔的動作,心裏頭卻不是個滋味。


  她曾經非常得意女兒的乖巧懂事,從小就承擔了大部分家務。結果有次她跟旁人吹噓完之後,女兒卻很不高興地懟她,說自己這輩子做夠了家務,殺了她都不想再做家務。


  事實上,長大成人後的鄭明明的確這麽做的。她舍不得買化妝品買衣服,卻一個禮拜叫兩次鍾點工,就為她打掃房間。


  這是她對自己唯一的奢侈。在陳鳳霞看來完全不可思議。大女兒一個人住,收拾房間能花多少時間。可她就是寧可坐著發呆,都不願意整理一下屋子。


  為著這個,她們母女也沒少鬧矛盾。誰家願意娶個小姐身子的懶媳婦?

  鄭明明點好了煤爐,轉過頭瞧見母親正呆呆地看著自己,十分奇怪:“媽?”


  今天的媽媽怪怪的,好像有心事的模樣。


  陳鳳霞收回思緒,又將兒子交給女兒管:“媽給你們做飯吧。”


  煤爐不像煤氣灶,不能方便調節火候。幸虧今天一個魚腸燒茄子,一個白菜卷都不是什麽非得猛火炒的菜,不然她還真不知道該怎麽下手。


  她想了想,先做白菜卷,這樣可以給煤球充分燃燒的時間。


  她切了半個蔫吧的胡蘿卜跟一根隻留了小半截能吃的黃瓜,然後又從櫥櫃裏頭摸出雞蛋打散了攤蛋餅。就著煎蛋剩下的油,她炒了胡蘿卜絲。然後跟黃瓜絲、蛋餅絲一塊兒碼放在開水焯過的白菜葉子上,卷起來。


  這個白菜卷裏頭加肉末肯定更好吃。但家裏現在除非逢年過節,否則平日裏根本見不到肉。這個無肉版的還是當初女兒嚷嚷著要減肥,不肯碰葷腥,她看著電視上廚師做菜琢磨出來的,用雞蛋代替了肉。


  就這樣,大女兒還嫌煎蛋油。


  自己卻記得她小時候究竟有多饞肉。


  陳鳳霞一邊回想往事,一邊忍不住搖頭笑。


  鄭明明在旁邊看了,滿臉疑惑:“媽,你笑什麽啊。”


  媽媽做的是什麽東西,好香。


  “沒事。”陳鳳霞想了想,將剩下的一點兒煎蛋送到女兒嘴裏,“嚐嚐看,味道鹹了還是淡了。”


  鄭明明趕緊張嘴接,咬了兩口才評價:“不鹹不淡,真正好。”


  白菜卷好之後,陳鳳霞想起來得煮飯了,剛好菜卷可以上鍋蒸。好在家裏是有電飯鍋的,不然讓她用煤爐煮飯,她真得瘋。這個火候也太難控製了。


  陳鳳霞將白菜卷放在蒸屜上時,鄭明明有些茫然:“媽,今天不給弟弟蒸雞蛋了嗎?”


  過完年開始,弟弟每天早上晚上各一個雞蛋是雷打不動的啊。


  陳鳳霞還真忘了這茬。


  既然要給兒子斷奶,輔食肯定得多加點。


  她咬咬牙:“那你打兩個雞蛋過來吧。”


  鄭明明有點兒擔心:“弟弟會不會吃不完,以前都是一頓一個蛋的。”


  “你倆一人一半,你也長身體呢。”


  鄭明明的眼睛瞪大了,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陳鳳霞看得心裏頭百般不是滋味。就一個雞蛋而已,女兒都要這樣受寵若驚,也難怪她長大了以後動不動就怨氣十足,陰陽怪氣的。


  記得那回兒子膽囊炎犯了,醫生要求飲食清淡。女兒非要吃炒雞蛋,自己就提了嘴:“你弟弟不能吃。”


  結果女兒立刻發火:“是不是他不能吃的東西,我也要把嘴縫起來?我這輩子隻能吃他剩下的東西?”


  後來雞蛋她煎了,女兒卻也沒給她個好臉。她也隻能自嘲,吃力不討好,她這個當媽的簡直跪在他們麵前過日子。


  陳鳳霞轉過身,趕緊去煤爐邊炒菜。煤球還一直燒著呢,鍋裏頭的西紅柿冬瓜湯都滾了。


  她將湯盛放到大海碗裏頭,開始做重頭戲茄子燒魚腸。


  鐵鍋下了油,陳鳳霞將魚腸煎到金黃,盛起來,重新下辣椒籽煸出香味來。


  本來應該放大蒜的,可是家裏沒蒜頭了。倒是女兒撿的辣椒切掉爛掉的部分,還能湊合著用。


  茄子煸出水,變軟的時候,陳鳳霞將魚腸倒進鍋裏,一塊兒燜煮。


  這會兒煤爐的火已經小了,一個煤球燒的差不多了。她不由得慶幸自己第三個菜做的是腐乳空心菜,不然這會兒的火頭再炒菜可真是夠嗆。


  “喲,今天改善生活啊,老遠就聞到香味了。”


  陳鳳霞正想心事呢,猛然聽到人說話的聲音。


  她抬起頭,愣了下才認出丈夫的臉。


  三十五歲的鄭國強,年富力強,頭發還是烏亮。不過也沒幾年了,等到四十歲的時候,他們兩口子就得互相幫忙染頭發。


  不然看著就是老頭老太太,人家都不樂意喊他們做工。


  鄭明明看到父親,相當驚訝:“爸爸,今天這麽早啊。”


  天還亮著呢。


  陳鳳霞心道,哪裏早了,太陽都下山了,肯定過了六點鍾。


  鄭國強將自行車靠牆根放,一邊抽著鼻子一邊往門口走,笑著跟妻子打招呼:“曉得我回家吃飯啊。”


  陳鳳霞下意識地要脫口而出“你不回家吃上哪兒吃去,你又不是大老板”,話到嘴邊了,又叫她強行咽了下去。


  貧賤夫妻百事哀。


  上輩子,他們兩口子越到後麵越沒話講。她嫌丈夫窩囊,跟他一輩子就沒享過一天福。


  跟他們一塊兒出來的,是人是鬼都買了房,她連個自己的窩都沒有。人家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銀,自己一年到頭添不了幾件新衣服,在外頭渴死了都舍不得買瓶礦泉水喝。


  真不曉得怎麽倒了八輩子血黴,攤上這麽個男人。


  丈夫嫌她挖空心思貼補娘家,明明娘家人過的比她家滋潤,她還大包小包地往家帶。


  她委屈,她不是想讓人看看,她家也過出來了嘛。


  當年,那麽多人瞧不起她家。


  小煤爐上煙熏火燎,鄭國強沒察覺妻子的情緒變化。他從包裏翻出飯盒,打開蓋子招呼孩子:“明明,吃冰棒,你跟你媽一人一根。奶油綠豆的,弟弟爸爸抱。”


  陳鳳霞看著遞到自己麵前的飯盒發呆。


  鋁製飯盒,擦洗的幹幹淨淨,鋥光瓦亮,她印象中已經很多年沒用過了。因為兒女都說鋁不好,用多了容易老年癡呆。


  她用了那麽多年,也沒瞧出來究竟哪兒不好。可既然孩子說不好,那就隻能不好了。


  鄭國強奇怪:“吃啊,你怎麽不吃呢。怕什麽啊,一根冰棍不至於沒了奶。真沒了就斷了吧,反正小的也一周歲了。”


  陳鳳霞沒看他:“你自己吃吧。”


  鄭國強笑:“我吃過了,你們吃。今天甲方的老總來工地上視察發的。”


  難怪,就自己弟弟對工人的摳門程度,哪裏會買奶油冰棍。酸梅湯綠豆湯都不會給一口吧。


  沒錯,眼下鄭國強這個姐夫在包工頭小舅子手下打工。


  陳鳳霞想到了自己那個弟弟,又想到了對方當著那麽多親戚的麵,鼻孔裏頭噴氣,指著她破口大罵:“陳鳳霞,你等著吧,你跪在我麵前求我的日子在後麵呢。”,頓時胸口堵得慌,隻覺得麵前的丈夫都可親可愛起來。


  鄭國強這人的確窩囊無能,一輩子都沒混出個名堂來,還自我感覺挺良好。他給兒女說人生經驗的時候,大女兒小兒子都麵帶微笑,其實一個字也不會放在心上。


  不過他有一點強,還算顧家。


  別說是工地上發的冰棍,就是出去吃飯,哪怕是一把花生米,他都惦記著帶回來給他們娘兒幾個嚐嚐。


  當年還在老家的時候,他廠裏老出差。差旅補貼也都讓他買了各地的特產跟大商店裏才有得賣的補品回家。


  什麽呼啦圈、走路會唱歌發光的鞋子,都是他從外頭帶回來,給女兒的。讓小小的鄭明明走在村裏頭,小胸脯都挺得老高。


  算了,就跟大女兒說的那樣。


  她跟人離了婚,還指望能找到什麽更好的嗎?都差不多。起碼他在同齡人中算有文化,高中畢業生呢,不喝酒打牌打老婆,也沒給家裏惹什麽禍事。


  她自己又有什麽了不起的。她挑人家的時候,人家不也要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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