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太子當心!”
團子跌跌撞撞的跑進殿, 後頭跟著奶娘小心謹慎。
蘇璃這會兒正坐在梳妝鏡前由宮人們梳頭呢,餘光瞥見門口進來一個小人兒, 忍不住勾唇笑了。
那小人兒跑到她近前扯著她衣裳, 奶聲奶氣的問道:“娘親,父皇呢?”
蘇璃從鏡子裏看見他的小花臉噗嗤笑了,隨後故意板著臉問他, “你是不是偷吃涼糕了?”
團子嚴肅著臉搖頭, 絕對沒有。
但他嚴肅的表情太過刻意,接近於此地無銀三百倆。蘇璃將他抱起來聞了聞, “嗯, 讓娘親猜猜這個味兒是什麽呢?甜甜的, ”她又聞了聞, “還有棗香。”
“還有什麽呢?”蘇璃好奇的問道。
“還有芝麻香呐。”團子大聲回道。
他不打自招引得殿內的婢女們都笑了。蘇璃拍著他肥屁股, 叮囑道;“涼糕不能多吃, 要不然你以後會掉牙的。”
“掉牙是什麽?”
“你看陸爺爺就知道了,他這裏都沒牙齒了,你要不要像他那樣?”蘇璃指了指門牙的位置。
團子想起老爺爺笑起來沒有牙齒的樣子, 趕緊搖頭, “不要不要, 醜。”
小孩兒天真無邪, 話一說完, 又是引得大家哄笑起來。
“那就對了, 以後別偷吃了, 知道了嗎?”
“嗯。”
彩雲拿著食盒等在一旁,聽見裏頭的歡笑聲,心裏也高興。自從皇上回來之後, 這景陽宮也變得熱鬧起來, 每天都能有這般歡快的聲音傳出。想起之前秦忠說的皇上又要離開去打仗,也不知道娘娘是否清楚這個事。
“唉……”她默默歎氣。
蘇璃聽見了,問她,“你怎麽了?有什麽不高興的事說出來,讓我高興高興。”
“娘娘,”彩雲嗲怪她,“你又拿我尋開心。”
“是秦忠惹你生氣了?”
彩雲不知如何說,索性點頭胡扯,“嗯,反正他討厭死了。”
蘇璃好笑,年輕小男女談個戀愛真是有意思極了。她也聽說了,秦忠每次見彩雲都是以一些奇奇怪怪的理由,比如衣裳袖子脫線了找她縫一縫,又或是誰的貓丟了,問她看見了沒。她實在難以想象像秦忠那樣的一個不苟言笑的人是如何討彩雲這樣的小白兔歡心的。
說起來,她還真有些羨慕彩雲呢,她還挺想知道和古人談戀愛是何滋味,隻可惜,她認識韓湘君的時候,彼時隻知道努力逃命。
等收拾好了妝容,她起身領著彩雲出門。
承安殿外,羅青正在訓斥幾個小內侍,見她過來了,又趕緊笑盈盈的迎過來,“娘娘來了?適才皇上還問您何時到呢?想必是等得急了。”
今早上韓湘君去上朝時,蘇璃說過會給親手做糕點給他,韓湘君估計是一直盼著呢。但這會兒卻見殿門緊閉,她問道:“裏頭還有人?”
“袁公等人剛進去,可要奴才去通報一聲?”
“別。”蘇璃攔住他,“政事重要,我等等就好。”
她也不進偏殿去等,就在承安殿門外晃晃悠悠,見牆角下有個大石缸,裏頭養著幾尾鯉魚,通體粉紅,鱗片還泛著熒光,煞是好看。蘇璃以前也見過顏色豔麗的鯉魚,那些魚見了人,紛紛湊過來要投喂,熱情得很。可皇宮裏的鯉魚卻是不一樣,個個高冷得很,有那麽一隻遊到她近前,看了一眼,擺著尾巴又走了,隨後又回來看一眼又擺著尾巴走了。
蘇璃不知道它幾個意思,覺得有趣,索性挽起袖子,伸手去戳它那高傲的尾巴。那鯉魚倒是不怕,她戳任她戳,它反而擺得更歡快,沉入水底又遊上來逗她,蘇璃就不停戳。
如此反反複複,一人一魚玩得倒是起勁。
“蘇璃?”
她轉過頭去,見韓湘君背著手站在石階上,含笑看著她。也不知他是何時出來的,又看了她多久。
蘇璃老臉一紅,覺得這麽幼稚的一麵被他看見了怪不好意思的。
她咳嗽一聲,故作淡然的挺著肚子走過去,“你不忙了?”
他走下來牽起她的手,“早晨水涼,你怎的也不顧著些,平日裏訓曄兒倒是頭頭是道,怎麽到了自己身上就像小孩一樣?”
蘇璃瞪他,當著這麽多宮人的麵呢,他竟然拿她當小孩數落,她不要麵子嗎?好歹是皇後呢。
韓湘君明白她何意,笑著刮了刮她鼻尖,從彩雲手上接過食盒,也沒讓任何人進殿,就這麽牽著她進去後,又將大門關上,徒留兩人膩在一起。
蘇璃坐在他懷裏,任由他抱著,她打開食盒,捏了一塊水晶糕喂他,這水晶糕是她憑著現代記憶嚐試做的,起初沒做出味兒來,之後嚐試了好幾次才做成功。今早上剛從蒸爐裏拿出來,這會兒還熱著呢。
“好不好吃?”
他連她的手都吃了進去,還壞心眼的咬了咬,“好吃。”
意有所指的看著她。
蘇璃剜了他一眼,“我認真的,到底好不好吃?這還是我第一次嚐試做呢。”
“真的好吃,我喜歡這個味,甜而不膩,嚼起來也有勁。”
見他喜歡,蘇璃又捏了一塊喂他,喂著喂著,就變成了用嘴喂。等一盤水晶糕吃完,蘇璃已經氣喘籲籲。
他輕柔的撫摸著她的腹部,那裏有他期盼的孩兒,想起心裏的打算,接下來不知該如何與她開口。
蘇璃看出來了,“你有話要說?”
“是有那麽件事想與你說。”
“何事?”
“再過不久,我的離開皇宮。”
“去哪?”
“還去邊疆,戰事未盡,我還得去一趟。”
蘇璃頓時沉默下來,有些氣。
她扭著腰身要從他懷中出來,起初他不肯,可擰不過她的脾氣,怕傷著她索性就將她放在龍椅之側,耐心哄道:“此事,我確實覺得對不住你,可卻不得不去。”
“你又要去打仗?”
“是,桓東此時已經戰敗,但戰事並未結束,桓東隻是一個引子,真正的虎狼是蒼齊,若是不趁機將他收拾了,恐怕後患無窮。”
“就非得現在去嗎?”她倒不是氣什麽,就是氣他不愛惜自己的身子,這才好了一點點他就開始不管不顧的要繼續征戰。
“也不是現在,還得過一個月。”
蘇璃使勁捶他,這人說話胡亂搪塞,過一個月又有何區別?
韓湘君握著她的小手,求饒,“你別打了,打重了,疼的還是你自己。”
“就不能等身子再好些了去嗎?”
韓湘君看著她沒說話,神色帶著歉意。
蘇璃也知道此事是自己無理取鬧了。他是帝王,他有自己的責任,有該做的事,可不知為何,自己就是不想他離開,除了擔心他的身子,同時也舍不得他。
“蘇璃,”韓湘君柔聲細語的哄她道:“你信我,我定能全須全尾的回來,我怎麽會忍心放下你和孩子呢?隻不過,蒼齊一直對我豊朝虎視眈眈,此時桓東戰敗,正是乘勝追擊的好時候,我不想錯過這次機會。”
他將額頭頂著她的,輕輕磨蹭著,“你信我如何?”
半晌,蘇璃才“嗯”了一聲,算是同意了。
這時,羅青在外頭稟報道:“皇上,陸神醫來了。”
片刻後,陸神醫進殿,身後跟著他的徒弟,帶著個頗大的藥箱。他倒是沒有客氣,進殿後就將藥箱擱在桌上,說道:“該施針了,”隨後瞥了眼蘇璃,帶著那麽點幸災樂禍的意味說道:“施完針還得喝藥,這回可不能再私自倒了。”
蘇璃詫異,難不成他還私自將藥倒了?這可真是要把她氣壞了,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韓湘君訕訕的摸了摸鼻子,催促陸神醫,“那就快些施針吧,弄完了朕還有事。”
幾人去了內室,韓湘君在床榻上躺了下來,將全身脫盡,隻餘下腹用一塊布遮蓋著。陸神醫坐在床榻邊,仔細的將長長的銀針插入各個穴位,從頭到尾幾乎全身都是長針,密密麻麻,看得蘇璃心驚膽戰。
這還是她第一次見韓湘君施針,以往他都不讓她在場,皆是以治病需靜心為由將她支開,此次若不是她執意留下,估計也不能見到他這般模樣。
隻見他躺在榻上,眉峰緊蹙,嘴裏咬著快巾子,似乎極其疼痛難忍,沒過一會兒,額頭上全都是汗,汗水咽濕了大片枕頭。
蘇璃看著心疼不已,坐在一旁不斷絞著手指。
“陸神醫,這般針灸還需要多久?”
“三日一次,估計還得一年。”
一年.……
光想想他這麽忍著,每次都得疼一個時辰,她的心都要碎了。她輕輕走過去,問道:“疼不疼?”
韓湘君說不出話,隻能搖頭,不疼。
“別動。”陸神醫將他按住,“這針可不是鬧著玩的。”
蘇璃趕緊退回來坐著,再也不敢打攪他。
時間分分秒秒難熬,蘇璃看著韓湘君全身汗濕的熬了一個時辰,最後撥針時,已經身子虛弱的都說不出話了。
陸神醫見蘇璃擔憂得眼眶通紅,便說道:“他這般是將毒驅出來,才會疼,越疼越好。”
“為何?”
“越疼則表示驅毒越快,當再過三個月,屆時毒素減少之後,也不會這般疼了。”
聽聞如此,蘇璃總算安慰了些。
韓湘君轉頭朝她笑了笑,“別怕,我沒事。”
這時,陸神醫的徒弟將藥熬好了端過來,光聞著那味兒蘇璃就想吐。
“這是什麽藥?”
氣味臭得不行。
她總算知道韓湘君為何要偷偷將藥倒了,若換做是她,想必也會如此的。
韓湘君此時倒是果斷,端起藥碗,咕嚕嚕一口喝盡,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倒像是刻意在蘇璃麵前表現。
這副求表揚的模樣跟團子如出一轍,蘇璃看得又心疼又好笑,她坐過去,趁著陸神醫背著他們收拾東西時,飛快的親了他一口。
“咳咳.……”陸神醫後腦勺長了眼睛,實在看不過眼。
蘇璃突然臉紅。
“舅舅你快些收拾,弄好了趕緊出去吧。”韓湘君催促道。
“舅舅?”蘇璃詫異,韓湘君為何喊陸神醫是舅舅?難道.……
韓湘君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釋道:“沒錯,他正是我生母的親兄長,彼時曾在宮中做過醫監。”
“那為何……”蘇璃未盡的話突然停下來,此時陸神醫還在,她倒是不好當麵打聽過多。
然而陸神醫卻是背影僵了一瞬,至於當年為何會離開皇宮,又為何不肯認韓湘君這個外甥,原因難於啟齒,確實是想苟活報名罷了。若不是秦忠最後找到他,興許這輩子他都沒有機會,也沒有勇氣與韓湘君相認。
然而,蒼天待他不薄,竟然在最後入土之前能看到妹妹當年生下的兒子。
陸神醫收拾好之後,也沒轉身,隻叮囑了句“好生歇息”,就走了。
蘇璃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緒,覺得自己好像說錯了話。
韓湘君將她摟緊懷裏,安撫道:“沒事,你遲早要知道這些,況且,尋到他,我也算了了樁心願。”
“什麽心願?”
韓湘君笑了笑,“我在這世上,總歸不是孤獨一人,他是我舅舅,是我的親人。”
蘇璃也笑了,“而且你還有我們呢,我和孩子現在都是你親人了。”
“正是因為有你和孩子在,此生已經知足了。”他又將她摟緊了些。
韓湘君精神不濟,沒過多久就已經睡著,蘇璃幫他擦了一會兒汗,又給他掖了掖被角,這才出了承安殿。
……
翌日,蘇璃在景陽宮接見了六公主。
韓湘婉嫁人之後就鮮少進宮了,一來她不再像未出閣時那般自由,嫁了人總歸在後院待著多一些。二來也是想著蘇璃比較忙,也不忍前來打擾。可眼下,她等了多日,一直想進宮來探望皇帝哥哥。
“嫂嫂,皇帝哥哥身子如何了?”
“陸神醫說再有一年就無礙了。”蘇璃回道。
韓湘婉拍著胸脯鬆了口氣,“此前聽見那些謠言,我擔憂了許久,如今嫂嫂也總算苦盡甘來了。”
“傳言倒是不假,隻不過過於誇大了些。彼時他身子中毒嚴重,連太醫都沒法子,所幸後來尋到了陸神醫。”
“這就是了,我哥哥是真龍天子,又豈是那些鬼魅魍魎所能陷害的。”
“等會兒他下朝就往這邊來,到時候你倒是可以好好與他說說話。”蘇璃笑了笑,打量六公主的神色姿態,見她眉目間幾分憂鬱,忍不住問道:“你在丞相府過得可還好?”
聞言,韓湘婉適才清亮的眸子瞬間暗下來,搖頭道:“不算好,我不知為何,總是不能討夫君歡心。”
見她這模樣,蘇璃難受,也不知該如何安撫。
韓湘婉自顧自說道:“我一直夢想著嫁他,想著兩人成親後琴瑟和鳴,我學他喜歡的事,看他喜歡的書,聽他喜歡的曲,做他喜歡的菜,可他卻並不喜歡。嫂嫂,是不是我做的不好?”
“婉兒,你很好,也很聰明,若是學這些定然難不住你,隻不過,你這樣開心嗎?”
韓湘婉搖頭,“不開心,他都不怎麽理我,整日不是躲在書房看書,就是出門與友人喝酒,鮮少來我屋子呢。”
“那你們.……圓房了沒?”
說到這事,韓湘婉有點害羞,“圓倒是圓了,可後頭行房次數不多,婆母好幾次委婉的說要我們生孩子呢,他無動於衷,而我這邊著急得沒法子。”
“他對你不好?”
韓湘婉又搖頭,“倒不是不好,相反很好很好,但凡我要求的,他都會去做。婆母曾給他準備了通房,可他顧極我不喜歡也都拒絕了,我在丞相府的衣食住行都不曾自己操心過一分半點,到全是他著手。可盡管如此,我卻覺得他極其陌生,陌生得仿佛他隻是一個管家,而非我的夫君。每次我想親近他時,他卻總是躲開了。”
“嫂嫂,我該怎麽辦?”
蘇璃暗暗歎氣,問道:“婉兒,你活著是因為他,還是因你自己?”
“這有何關係嗎?”
“當然,若是因為他,恐怕你再如何努力都難成所願。但若是因為你自己,那就簡單多了,你喜歡什麽,就做什麽,隻需取樂你自己就好。”
“可他是我的夫君,我……”
“婉兒,還記得你出嫁前嫂嫂給你說的話嗎?”
“記得,嫂嫂說,人一生不隻有愛情。”
“對,有沒有愛情,他都是你的夫君,當然,有固然好,若是沒有,也不必強求。至於妻子本分,你做好就是,再多的那就全部留給你自己吧。”
兩人說著話,就聽見外頭請安的聲音,是韓湘君來了。
他一進殿見韓湘婉坐著若有所思,神色愣愣的,便問道:“婉兒怎麽了?”
韓湘婉這才回神,起身向他請安。
見到兄長,總歸是高興的,三人聊著笑著,倒是讓她漸漸忘卻了那些不開心的事。
等一起吃過午飯之後,蘇璃讓人送韓湘婉出宮。回程的路上,韓湘婉望著馬車搖晃的簾子愣愣的又出神許久。
婢女在一旁問道:“公主又在想駙馬了?”
她搖頭,“在想嫂嫂的話,她說的對,人一生不隻有愛情。世間如此廣闊,我又何須執著後院這點瑣事呢?”
“公主是何意?”
“茴春,你想看北疆冬雪嗎?我聽說在那裏,整個世界都是白茫茫一片,仿佛沒有晝夜。”
“公主想去看?”
“想,嫂嫂說,做我想做的事,我覺得這便是我想做的,曾經讀過一句詩“獨釣寒江雪”,喜歡那樣的意境,便想去看看。”
一個月後,韓湘婉離開了,隻留下了一封書信。
“北疆素雪留殘月,勿忘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