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六月初八, 乃大吉之日,宜嫁娶。
六公主一身大紅喜服端坐在椅子上, 聽曹女官念著長長的嫁妝單子。
“禦賜琥珀鍾形耳墜一對、玉蘭點翠花簪一套、金絲小圈瑪瑙四隻、景泰藍紅珊瑚珞圈兩副、祖母綠百花雕鐲三隻、紅寶石琳琅珠翠一箱.……”
直到念完她坐得脖頸都酸了。
“公主?”一旁的婢女提醒她。
她趕緊會意過來, 提著裙擺恭恭敬敬的朝北邊跪下:“叩謝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時坐一旁的蘇璃過來扶起她,問道:“怎麽樣, 可還熬得住?”
她本來以為當初她立後的時候就已經夠繁瑣累人了, 沒想到六公主成親也如此繁瑣,從天蒙蒙亮就起床洗漱打扮, 又是祭拜太廟又是祭拜祖先的, 完了還要坐著聽喜婆唱福。適才她發現了, 六公主頭一點一點的, 差點就要睡著, 擔心她撐不住, 因為接下來還有好些事等著呢。
六公主靦腆的笑了笑,“嫂嫂放心,昨晚上嬤嬤跟我說過了, 嫁人都是這樣, 我是公主, 自然比旁人更要勞累些, 讓我忍著些呢。”
“聽說你早飯隻吃了一小碗粥, 現在餓不餓?”
“餓, 可是嬤嬤說了, 不能吃多,萬一要耐不住想出恭怎麽辦?大家會笑我的。”
蘇璃剜她一眼,“那也不能吃這麽少啊, 萬一到時候餓暈過去了, 我看你還怎麽嫁人,這會兒才是開始,接下來一整天你都不得空呢。”她吩咐人再去取些吃食過來,“聽嫂嫂的,先吃一點,攢些力氣。”
六公主乖乖點頭,她早就餓得沒力氣了,今天一整個上午都沒閑過,身上的嫁衣又這麽重,實在是累得眼皮子都打架了。
婢女取了食盒過來,是一碗蛋羹和幾個水晶包子,六公主一邊吃一邊興奮的打聽,“這會兒什麽時辰了?”
那婢女笑道:“公主,眼下已經已時了,再過半個時辰,駙馬就要來接您了。”
六公主抿唇笑了,眼睛亮晶晶的,“嫂嫂,我這會兒有點緊張可如何是好?我都擔心到時候拜堂出醜了怎麽辦。”
“有蓋頭蓋著呢,你看不見那些人,那些人也看不見你,別緊張。”
可六公主哪裏是緊張被人看見?她是緊張就要嫁給那個人了,那個傾心已久的如玉郎君。
“可惜皇帝哥哥不在,要不然他也.……”話沒說完,見蘇璃的眸子暗了下來,趕緊攬著她道:“看我,又說錯話了,明知道嫂嫂想著皇帝哥哥呢。”
蘇璃搖頭笑道:“沒事,你先坐著,我出去看看其他的準備得如何了。”
出了薇雲殿後,蘇璃在廊下停住,“今日有書信來嗎?”
“娘娘,前日皇上才寫信過來,想必還沒那麽快呢。”
蘇璃點點頭,行吧,他才走了半個月,可她卻覺得好像過了很多年似的,日子越來越難熬了。
……
丞相府。
兩個婢女端著茶葉罐沿著回廊一邊走一邊熱火朝天的聊著。
“我之前遠遠見過六公主一次呢,皇家公主就是不一樣,氣質高貴極了,配咱們三少爺正好呢。”
“我聽說六公主為人善良,在宮裏都不舍得體罰下人呢,想想真羨慕柳音她們,可以在三少爺的院子裏伺候著。你想想,六公主脾氣好,咱們三少爺脾氣也好,伺候這樣的主子誰不樂意?”
“哎,你說兩人脾氣都這般好,還會不會吵架啊?”
那婢女嗲怪的打了她一下,“你少胡說,六公主與咱們三少爺郎才女貌,無論是性情還是愛好都如此合得來,又怎會吵架?自然隻有恩愛如膠似漆的份。”
“你怎知道性情和愛好都合得來?”
“我三少爺院裏的人說的,說六公主這次嫁過來,帶了許多東西過來了。其他的不說,就書房那些個文房四寶,名人字畫,都與咱們三少爺喜好一模一樣呢。”
“如此看來,三少爺還真是得了門可意的親事啊,想必日後定是夫妻相處和樂融融。”
“那當然,夫人也很看好這門親事呢,快別說了,前院等著用茶呢,咱們快走。”
一牆之隔的桂花樹下,尹睿一身大紅新郎喜服站著。
今日他娶親,丞相府隔了多年未曾如此熱鬧過了,到處都人來人往,他竟找不得一個可以令他靜心的地方,好不容易選了這個個偏僻的角落,卻又聽見下人們的閑言碎語。
他呆愣愣的站在樹下,桂花灑落在他薄肩之上,陽光透過樹葉影影綽綽照在他的身上。他閉上眼,細聽微風,試圖尋找曾經那份清涼的心境,可努力了許久,心裏仍是燥熱不安與未知的忐忑。
正如婢女們所說,他也知道六公主是個不錯的姑娘,可正因如此,心裏才越發愧疚。這些日子她送來許多東西,都是撿著合他心意的送來。有時是一盞硯石,或是一本名家古跡,都是他喜歡的,卻令他歡喜不起來。她越是如此,自己越是想要逃避。
給不了她想要的,她的愛慕和熱忱隻會是他沉重的負擔。
他握著手裏一隻梅花簪子,緊了又鬆,鬆了又緊,這是之前在九鄔鎮時,他曾向那人大膽求娶時準備的。原本想著,若是她答應,便將這支簪子送出去,權當定情信物。可那日,他不僅沒送出去,還被傷得體無完膚。
這是他第一次為女子製作的簪子,想必也是最後一次了。
他蹲下來,在樹下尋了個地方,撬開泥土,用巾帕將那簪子包住之後,放進去,再緩緩埋上。
過去的那些美好的、傷懷的回憶就埋在這裏吧,讓它隨風流逝,隨花凋謝。
“睿兒?”
是尹夫人過來了,她腳步匆匆。
“你這孩子,還在這裏磨蹭什麽?吉時快到了,得去接新娘子了。”
尹睿轉身,失魂落魄,眼角泛紅,尹夫人見了心裏歎氣。
“我知你不中意這樁婚事,可這是聖旨賜婚,況且那六公主我之前見過,真是個好姑娘。雖是皇家公主,可半點架子也沒有,知禮孝順,賢淑端方。比起以往相看的那些貴女來,實在是好得不能再好。這樣一樁婚事,你為何不滿意?”
隨後轉頭又想起自家老爺說起之前兒子遊曆在外遇上個寡婦,想娶人家的事,又歎了口氣道:“世間緣分多薄淺,你是讀書人,更應該看淡這些才是,如何能執到這般地步?那人即不願嫁你,定然是覺得你們不合適,既然不合適,何必強求呢?”
尹睿笑了笑,“母親說的是,兒子不該強求。這些日子讓母親擔憂了,兒子這就準備準備去迎親。”
……
午時二刻,六公主披上蓋頭,由宮人扶著出了薇雲殿,步履緩緩走過百裏長階,來到心儀之人麵前。她們站在台階上,聽宮人唱福之後,這才送進花轎裏頭。
蓋頭晃動間,六公主從縫隙裏瞧了一眼,那人騎著高頭大馬走在前麵,肩背挺直,目視前方,雕翠玉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謫仙玉人,仿佛全身都鍍上一層光輝,耀眼得令她心間顫抖。
琵琶嗩呐之音在周圍不絕於耳,花轎之外百姓們歡呼雀躍,可在這份熱鬧中,她滿心滿眼的隻有花轎前的那個人。
在眾人的簇擁中,她牽著紅綢隨著他走,拜天地、拜父拜君拜良人,終於禮成了。
從此以後,他便是她的夫君。
一句“送入洞房”,讓她瞬間回神,心又開始緊張起來,握著紅綢連走路都快走不穩了。所幸被人扶著,由他牽著,就這麽,隔著蓋頭,感受那人的氣息。不知走了多久,天光暗下來之後,她知道這是進了屋內。有人領著她坐到床榻邊,隨後遞給她一杯茶水。
“公主,天氣熱,您先解解渴。”
“好。”她小聲的回道,手裏還握著紅綢,緊張得都出了汗,她知道他也在旁邊,或許此刻正看著她呢。於是拿茶杯的動作也不敢太大,微微掀起蓋頭的一角,接過茶杯,再緩緩送到嘴邊,連喝水的聲音都微不可查。也不喝太多,隻抿了兩口,潤潤唇之後,又將茶杯遞了出去。突然發現白色瓷杯的邊緣還印著她的唇脂,紅豔豔的,想到那人在旁看著,她立馬又臉紅了,趕緊低下頭。
尹睿站在一旁,倒是沒有如何仔細看她,手裏拿著杆稱,等著她喝完水後,在喜婆的提示下,一把掀開,隻匆匆大概瞧了那麽一眼,然後便收回視線。在眾人的歡笑聲中,他繼續麻木的站著,如一個隻會聽指令的木頭人,喜婆說,“要揭蓋頭啦,”他就揭蓋頭。喜婆說,“要喝交杯酒啦,”他就坐下來與她喝交杯酒。
至於對麵的女子如何羞紅了臉,他卻一無所知。
等喝完交杯酒,按慣例便是出去應酬,他抬腳走了幾步,想起母親的囑咐,便停下來,轉身對她道:“公主先歇息吧,我.……晚些回來。”
屋子的門吱呀一聲關上後,韓湘婉才敢抬起頭,此時,白皙的麵龐上早已紅霞翻飛。
適才吃交杯酒時,與他那樣近的接觸,差點令她呼吸不過來,擔心自己出醜,於是幹脆閉氣忍了許久,這會兒他人一走,她才大口大口的喘氣。
“公主累了?”
韓湘婉搖搖頭,隨後又點點頭,“接下來該怎麽做?我要一直這麽等著他嗎?”
那婢女笑了,“適才駙馬不是說了嗎?讓您先歇息呢,他晚些回來。”
這個“晚些回來,”故意被婢女說得很重,有打趣的成分,瞬間讓韓湘婉又差點呼吸不過來了。她也不知道為何今日這般失態,竟連呼吸都覺得格外別扭。
直到肚子咕嚕聲響起,才勉強找了個理由,或許是餓得沒力氣了?
那婢女也聽見了,趕緊出門招呼人弄吃食去了。片刻後又進來一人,“公主,奴婢先服侍您洗漱吧。”
是韓湘婉親近的丫鬟碧秋,熟悉的聲音讓她頓時放鬆了不少,這一放鬆就真的覺得累得不行,連站起來都踉蹌。
婢女帶她去淨室,換了衣裳,淨了臉,又給她上了個日常的妝容之後,她才覺得自己活了過來。這一活過來,簡直餓的不行,五髒六腑都在叫囂著吃飯吃飯吃飯。
聞到飯菜香味後,不用婢女說,她自己便循著味兒到了桌邊。先左右看了看,見屋子裏都是自己熟悉的婢女,這才慵懶著身子不顧形象的端起碗喝湯。
“公主,您慢點,別嗆著了。”
韓湘婉哪裏能慢?那人說晚些回來,也不知是何時,萬一他回來得快看見她正在吃飯,多不好。於是她便想著快些吃,平日裏那些個女兒家矜持也被饑餓拋擲腦後。這邊湯沒喝完呢,那邊手上就抓了個水晶包子。別怪她沒用筷子,實在是餓得手抖,拿不穩筷子了。
一碗湯下肚,暖了胃也舒了心,心情愉悅,胃口大開,一時間停不下來。
聽見有開門聲,以為是碧秋,嘴裏含糊不清的說道:“碧秋,我還有些渴,你快沏杯茶過來。”
她埋頭吃得正歡,片刻後,視線所及之處出現一隻好看的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端著一盞茶。
她順著那隻手望過去,看清來人後,傻眼了,嘴裏的含著一大顆水晶包子也不知道是繼續嚼還是吐出來。
而那人還在奇怪的看著她,看得她都要哭了。
“無礙,你吃吧,我去洗漱。”他說完,將茶盞放下,然後轉身去了淨室。
韓湘婉僵了片刻,轉頭看身後的婢女,隻見她們也呆若木雞。
“公主,奴婢也不知道駙馬為何突然就回來了。”
韓湘婉趕緊吞咽下嘴裏的水晶包子,想了想,才局促的往淨室走去。嬤嬤說,嫁人了之後要盡力服侍夫君,哪怕她是公主,也不可拿喬,這樣才能夫妻相處和睦。
她走到淨室門口,敲了敲門,那邊尹睿早已經換好了衣裳。他開門見她站在外頭,不解問道:“你有何事?”
韓湘婉紅著臉不敢抬頭,低聲道:“我來服侍夫君。”
尹睿頓了頓,想起之前母親千叮嚀萬囑咐莫要怠慢了公主,彼時他也曾下過決心好好與她過日子,可此時聞著陌生的女子氣息,卻又突然茫然了。
過了半晌,他繞過她,說道:“公主乃千金之軀,無需如此。”
他眼底一片平靜,絲毫沒有當新郎官的喜悅。韓湘婉轉身看著他清冷的背影,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這一刻,適才緊張雀躍的一顆心,仿佛瞬間斷了弦,落落寂寥,局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