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那侍衛走近後, 發現她躺在雪地上,立馬拿出鳴鏑朝夜空中發射, 一聲尖嘯過後, 不過片刻,韓湘君便策馬而來。


  他見蘇璃匍匐在地縮著瘦小的身子,披散著頭發, 看不清她的臉, 隻微微顫抖的肩膀透露出她的恐懼。像隻受傷的小獸,嗚嗚抽噎。


  這一刻, 他的心揪得生疼。


  原本, 當秦忠回去稟報他說她失蹤時, 當時心裏很是失望, 以為她趁機又跑了。可同時又擔心, 她衣衫單薄, 身上又無銀錢傍身,這般大雪之夜能去哪裏,會不會遇上了惡人。


  那時他賭氣的想, 她既然這麽想走, 那就讓她走好了, 這種不知死活的女人還稀罕什麽。然而, 想是這麽想, 在書房與人議事時卻心不在焉, 坐立難安, 最後索性拋下那些幕僚,縱馬出城。


  他要親自去將她捉回來,務必得狠狠收拾一頓。


  可天知道, 當他到達城隍廟, 看見那具倒在血泊裏的屍體,還有插在那人脖頸上的簪子時,他的心驟然停滯,莫名的焦慮起來,趕緊派人四處尋找她的身影。


  然而,隨著尋找的時辰越來越長,他的心也越來越慌,那時便想,隻要她能完好無缺的出現在他麵前,他就再也不計較她逃跑之事。


  可現在,費勁辛苦,終於見到了人,這一刻,卻隻有深深的憐惜。


  他走過去蹲下身,解下大氅將她裹住,再將她抱起來。同時,幾乎是瞬間,她也緊緊的拽住他,瘦小的身軀仍是顫抖不已。


  她的手很冰涼,臉也冰涼,再看她身上的衣裳,上頭還留有大灘血跡,長發遮住了她半邊臉,雙眼緊閉,隻那呼吸和劇烈的心跳聲,顯示著她依舊心有餘悸。


  他無法想象她之前經曆了什麽樣的恐懼,令如此柔弱膽小的女人竟然敢殺人。此時,他開始自責起來,若是他早來一步就好了,或許就能免她驚,免她苦。


  想到此,他又將她抱緊了些,柔聲說道:“別怕,孤來了。”


  漸漸的,懷裏的人才開情緒緩和起來。他抱著人朝自己的坐騎走過去,將她安放在馬上,隨後自己也翻身而上,繼續將人樓在懷中。


  這時,秦忠走過來稟報,“殿下,附近發現幾個可疑之人,可要帶回去審問?”


  “殺了。”


  他麵無表情,語氣平靜無波,仿佛在說天氣太冷一般。然而,秦忠卻知道,殿下越是平靜,越是說明他內心已經憤怒到了極點。


  似乎為了照顧蘇璃夜間騎馬受寒,一行人走得很慢。


  蘇璃整個人裹在他的大氅裏,隻露出個後腦勺,她閉著眼睛,一言不發的由他摟著,感受著他胸膛傳來的熱度。不知為何,這個懷抱,總是令她感到極其溫暖又安全。


  黑夜裏,一行人緩緩的在雪地裏走著,靜悄悄的,無人敢說話,侍衛們甚至連呼吸都不敢大聲,生怕驚擾了他們殿下懷裏的人。


  沒見連他們殿下都是小心翼翼的麽?仿佛失而複得的寶貝似的,抱著人不敢亂動。
……

  就這麽行了半個時辰,才到達西河鎮的北宅。


  此時,院子裏燈火通明,今晚發生太多事,下人們都不敢睡,尤其是芳菲苑,婢女們都在等待,彩雲安排她們燒水的燒水,添碳火的添碳火,連床上也用了好幾個湯婆子暖著。


  她眼睛紅腫,明顯哭過了,哭她家姑娘可憐,受這等無妄之災牽連,也不知就這麽挾持到外麵會不會有生命危險。後來聽人說殿下派人去尋姑娘,她才又好受些,可沒過多久又聽說沒尋著,她家姑娘不見了,殿下已經親自出門尋人去了,她的心又擔憂得揪起來。


  這麽一波三折的,彩雲忍不住直抹眼淚。


  正祈禱著呢,就聽院子的人請安的聲音,於是她也趕緊跑出去瞧,見到她家姑娘被殿下抱進來,眼淚又忍不住開始撲簌簌的往下掉。


  “姑娘,你怎麽樣了?”


  她家姑娘好像有些不對勁,進屋之後一言不發,目光呆滯。


  “快去讓人抬熱水進來。”韓湘君吩咐道。


  彩雲趕緊出去了,不過片刻,讓人把浴桶倒滿了水,她過來要服侍姑娘沐浴,殿下卻讓她出去,於是,她不放心的出了門,等候在門外。


  室內,韓湘君將蘇璃抱起,扯開大氅,脫掉她身上帶血的衣裳,將人放進浴桶裏。


  蘇璃像個木偶一樣,任他動作。


  隨後,韓湘君也脫了自己的衣裳,一起進了浴桶,繼續將她抱在懷中。


  溫水漸漸將蘇璃冰冷的肌膚侵熱,她的腿開始有了知覺,之火辣辣的漲麻,疼得她皺眉難耐。


  “忍一忍。”男人輕柔的在她耳畔說道。


  緩了一會兒,蘇璃身子才漸漸放鬆下來,她無力的靠在身後男人懷裏,又開始嗚嗚的哭泣。


  “我殺人了!”她說。


  “我以前看見殺雞都要閉眼睛的,沒想到我竟然殺了人。”


  “他流了好多血,還流到了我的身上。”


  想起那血,她都覺得自己身上到處發癢,趕緊動手搓起來。


  一邊搓又一邊說道:“我第一次殺人,怎麽辦?我會不會坐牢啊?”


  韓湘君扶著她的腰,以免她因體力不支滑倒在水中,聞言,他即心疼又好笑。


  “那要看你殺的是什麽人,在何處殺人。荒郊野外,且殺的是惡人,屬於正當防衛,無需坐牢。”


  想了想,他又說道:“你莫怕,今晚,孤也殺了人。”


  但,他這句話沒對她起到任何安慰作用,反而讓她打了個冷顫。這個世界,當權者殺人似乎家常便飯,也別說當權者,就是窮苦百姓,她也聽說過易子而食的事。


  她身子微微顫抖,不知是冷還是害怕,說道:“可他流了很多血,我還看見他死的眼睛了。”


  韓湘君聽後,歎了口氣,緊緊摟著她,繼續安撫,“孤在你身邊,你無需害怕。”


  她斷斷續續的抽噎著,難以接受自己殺了人的事實。


  她使勁揉搓自己,皮膚都紅了,還不肯放手,韓湘君看著心疼,鉗製住她,“已經很幹淨了,不必洗,孤那裏有一瓶藥水,擦過之後,能將身上的髒汙洗得幹幹淨淨,比水還幹淨。”


  “真的?”


  “真的,孤不會騙你,每次孤殺過人之後就是用那個洗的,你看孤的身上不照樣氣息好聞嗎?”


  眼下,蘇璃十分需要救命稻草,她趕緊從浴桶中站起身,“那你快去拿來。”


  韓湘君將她抱出浴桶,又給她擦幹身子,之後裹了件厚厚的衣袍,讓她坐在炭盆邊。自己則走到門邊,吩咐秦忠道:“你去將孤的那瓶沐浴水拿過來,就是洗了能讓人特別幹淨的那瓶,快去!”


  秦忠一臉懵愣,殿下,沐浴水是什麽東西啊?他怎麽沒見過?

  韓湘君飛快的朝他暗示了一眼,堵住他正要開口說出的疑問。


  秦忠會意過來,趕緊訕笑,也高聲道:“是,屬下這就去拿。”


  片刻後,秦忠回來了,遞過來一個瓶子後,飛快的在韓湘君身邊低語了一句,“清水,還弄了點香粉呢。”


  韓湘君頷首,接過來關上門,他走到蘇璃身邊,揚了揚手中的瓷瓶,“自己擦還是孤給你擦?”


  蘇璃趕緊接過來,“我自己擦,你在外邊等著,別走遠了。”


  韓湘君輕柔一笑,也不計較她沒個尊卑你你我我的稱呼。


  “快去,孤就坐在這裏守著。”


  蘇璃在屏風後解開衣裳,將瓷瓶裏的沐浴水倒在掌心,仔細在身上摸均勻,又用力擦了幾遍,直到皮膚泛紅,她才哆哆嗦嗦的穿起衣裳。


  這一刻,才覺得自己真的又活了過來。


  她走回炭盆邊,將瓷瓶遞給韓湘君,鄭重道:“蘇璃感謝殿下今晚相救。”


  韓湘君沒接瓷瓶,“你留著吧,下次還可以用,還有.……”他用腳把炭盆推近蘇璃一些,“無需與孤如此生分,你總歸是孤的女人,救你應該的。”


  蘇璃心下頹喪得很,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她總是不斷倒黴,身邊這個男人似乎也不願放棄她的身子。這一次,心情前所未有的低落。


  他將她摟在腿上,柔聲問,“在想什麽?”


  她搖頭,不想說話。這一夜,千磨百折,她已經精疲力竭,沒過一會兒便睡了過去。


  後來,韓湘君又將她挪到了床榻上,而他自己則靠著床柱囫圇闔眼過了一夜。
……

  因驚嚇過度,蘇璃生病了,斷斷續續的病了幾日,請了太醫也看了當地的許多大夫都不見好。太醫說是她自己不敢走出來,整日沉浸在殺人的恐懼裏,喝藥隻能緩解驚悸,並不能根治。


  韓湘君追問,如何才能根治。


  宮裏的太醫雖然醫術精湛,但對此心疾自然還是欠缺醫治經驗。不過俗話說,心病還需心藥醫,想必還得從症結上入手。


  韓湘君想了想,索性做了個大膽的決定。


  這日,蘇璃正躺在床榻上小口小口的喝稀粥。


  彩雲見韓湘君進門來,起身行禮,“殿下。”


  “今日吃了多少?”他問。


  “還是剩半碗。”


  蘇璃這些日子晚上常常冷汗涔涔的夢魘,又加上時不時發熱,身子虛弱,吃飯也沒有胃口,每天就兩碗清粥,好不容易養起來的一點肉,又沒了。有時韓湘君抱起她,都覺得她骨頭沒幾兩,輕飄飄的。


  “你繼續。”他說道,之後就坐在一旁等著,盯著蘇璃喝粥。


  蘇璃也在彩雲的柔聲誘哄下,艱難的把剩下半碗吃完,才看向韓湘君,問他,“殿下不忙了?”


  “忙完了,今日帶你去個地方。”


  “去哪?”


  “你去了便知。”


  他吩咐彩雲,“給你們姑娘收拾些厚衣裳,孤要帶她出躺遠門。”


  “是。”
……

  掌燈時分,韓湘君帶著蘇璃乘坐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悄悄出了西河鎮。


  蘇璃穿的厚厚實實,像個被棉被包裹著的人,手裏拿著個糖人舔著,行動緩慢笨重,模樣看起來有點蠢。


  她生病之後倒是格外喜歡吃點甜的,尤其是吃糖,因此韓湘君給她準備了許多各式各樣的糖果,甚至還有小兒喜歡的糖人。


  他見蘇璃盯著那糖人的頭顱,暗暗較勁,粉嫩的舌尖一點一點的將那糖人的臉舔得麵目全非,便心下好笑。


  “你慢些,一會兒吃完就沒了。”


  “不是還有一匣子嗎?”蘇璃說道,她明明見他將一匣子糖帶上車的。


  “太醫囑咐,不宜多吃。”


  蘇璃這才又放慢速度,舔完糖人的頭,又開始對高舉的手下嘴。


  “殿下到底要帶我去哪裏?”


  韓湘君卻沒回答她,隻盯著她嘴邊殘留的一點紅色糖汁看,那糖汁黏在白皙細嫩的皮膚上,靠近飽滿的紅唇,似乎.……格外誘人。


  也不知是糖更好吃些,還是她的唇更好吃些。


  蘇璃見他盯著自己的嘴,便伸手摸了摸,果然嘴邊還有沒吃幹淨的,於是飛快的伸舌將旁邊的舔盡。


  這動作引得韓湘君呼吸一滯,喉結稍稍的動了動。之後趕緊收回視線,若是再這麽瞧下去,他恐怕要忍不住了,這些日子,憐惜她身子,一直也沒碰她,自己卻憋得難受。


  “殿下還沒說我們要去哪裏呢。”蘇璃再問他。


  “去柊城。”


  “柊城是什麽地方?”


  “邑國一個重要的州城,此時與我軍正在打仗。”


  “殿下要去坐鎮指揮?”


  “並不,此戰我軍勝券在握,無需孤親自去。孤隻是想帶你去見識一番戰場的模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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