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4、再見,柳伏城
隻是事情並沒有我想象的那麽順利。
那是一片很茂密的樹林,冬天了,枯枝爛葉鋪了一地,紅陰陰的月光透過枝椏間射進來,暈的我神誌恍恍惚惚。
我努力的往前走,兩隻手不斷的扒拉著兩邊的樹枝,生怕他們從後麵追上來。
要走,我就得決絕一點。
走著走著,眼前開始泛白,沉悶的銅鈴聲忽然響起,我整個人一個激靈。
銅鈴聲是從我身上響起來的,我下意識的伸手去摸,卻摸到了之前爺爺給我的醒世鈴。
醒世鈴握在手中,我的手沒有動,裏麵的銅舌卻在自己敲動,四周的樹木一下子全都消失了,整個天地間一片白。
白的刺眼。
有跳動的火光在我的腳側亮起,那是兩根點著的蠟燭,往前,每隔一段距離,便又會有這樣一對蠟燭在搖曳。
我僵在原地,想要扔了醒世鈴,整個人卻一動不能動。
不多時,前方忽然響起了一道嗩呐聲,緊接著,四個身穿紅綠壽袍的男人,抬著一頂花花綠綠的紙轎衝著我而來。
他們一邊走,一邊跳,那頂紙轎顛上顛下,尤為刺眼。
很快,紙轎已經到了我麵前,手中的醒世鈴響動的聲音越來越大,整個銅鈴帶著我的手都在顫抖。我渾身的血脈在橫衝直闖,隻感覺有一股強大的吸力在把我朝著紙轎的方向吸去。
我沒想到留給我的時間會這樣的短暫,心裏很不甘,卻無濟於事。
周圍這白茫茫的一片,顯然是結界,我在結界之中,已然被魘住了,這頂紙轎是來帶我走的,想要反抗都難。
就在我感覺自己的腳已經抬了起來的時候,手中的醒世鈴忽然炸裂開來,銅鈴聲戛然而止。
大片大片的豔色花朵在周邊盛開。有藤蔓一下子箍住了我的身體,緊緊地箍住。
紙轎那邊,更加強大的吸力,不停地撕扯著我的靈魂,卻帶不動我的身體,兩股力量掰扯著我,肉體與靈魂相互剝離的感覺越來越甚。
我已經不是我自己了,根本無法抵抗這一切。
我知道這其中一方力量是屬於我爺爺的,他早已經在玉龍山做好了陣法,這其中也有大巫師的功勞,但另一股力量,我卻不知道從何而來。
我們一路從胡敏君家那邊來,走到這兒,我脫離出來,都不是事先商量好的事情,怎麽可能被盯上?
不,如果真的是被盯上,也不會是今天,應該是更早。
就像那隻醒世鈴一般,爺爺早已經將它交給我,我一直帶在身上,曾經也幫過我。我隻當它是一個法器,卻沒想到,它是爺爺在我身上埋下的一個定時炸彈。
他早已經想好了一切,隻要我一天帶著醒世鈴,他就不怕我逃出他的手掌心,時機成熟,他便能在第一時間找到我,抓住我。
那麽,另一道力量,又是從什麽時候起,在我身上留下了什麽東西,時時刻刻的盯著我的?
我身上並沒有太多的東西,法器之類的,除了青銅羅盤、戰令、以及我自己做的一些紙人之類的,再也沒有了。
哦,還有手腕上的這隻金鐲。
金鐲?
……
沒等我想清楚,更大的一股吸力,猛然加劇,我隻感覺痛不欲生,眼前一片血霧,看不見,聽不見,動不了。
仿佛在某一個瞬間,我已經不屬於這個天地之間。
……
不知道過了多久。
隱隱約約的嗩呐聲響起,我的意識也跟著漸漸回攏,慢慢睜開眼睛,周圍,一片紅紅綠綠。
我抬起手來,卻隻看見一片虛影,手腕上的金鐲,早已經不知去處。
被剝離開了,真的被剝離開了。
我的魂魄置身於紙轎之中,紙轎困著魂魄,也是在保護魂魄,離開這個紙轎,我很快會灰飛煙滅。
雖然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但是當一切真的發生的時候,我發現自己還是有點難以接受。
魂魄被帶走了,我的身體呢?
是被毀掉了,還是被扔在了那一片樹林裏?
內丹已經回到柳伏城的身體裏了吧?他們若是來找我,能不能在樹林裏找到我的屍體?
如果找到屍體,柳伏城……會崩潰吧?
我無法想象那樣的場景,即便隻剩下魂魄,也能感覺到心痛。
轉即又自嘲的笑了笑,一縷幽魂罷了,哪來的心痛之感呢?
……
我置身於紙轎之中,忍不住問自己,到了這種時候,恨爺爺嗎?
忽然發現,自己似乎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恨。
他也有自己的苦衷吧?
他從一開始目標就很明確,而大巫師更加清楚爺爺的野心,就連大巫師都選擇幫爺爺了,從大局上來說,爺爺的做法是情有可原的。
但說一點不恨,也是不可能的。
因為奶奶,因為我的父母,也因為我自己。
我們都成了爺爺前進道路上的墊腳石,我們是他的親人啊!
在他眼裏,何來親人可言呢?
從我們重逢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已經表明了態度,可以犧牲,但他卻不相信我,寧願用盡手段來騙我。
我恨的,不是犧牲,而是來自親人的欺騙。
……
胡思亂想了很多很多,直到紙轎的四周。忽然跳躍起幽綠色的火焰,冰冷的氣息漸漸地包裹住了我,我才意識到,我已經到了玉龍山了。
我閉了閉眼,不想做任何的掙紮,等著那一刻的到來。
柳伏城,你的腳步也得加快,一定要趁著鎖龍陣啟動之際,翻身啊!
……
紙轎不停地被幽綠色的火舌蠶食,眼看著紙轎消失殆盡,我的心反而平靜了下來。
等到四周猛地一亮,我已經置身於一個石室之中。
我抬眼四周看去,就看到不遠處,一個大高台,高台之上,密密麻麻的分布著大量的牌位,牆壁上,掛著一幅騎著戰馬,腰挎長矛,身穿鎧甲,英氣十足的男人。
畫像上的男人看起來四十多歲,體格健壯,威風凜凜。
雖然我從未見過他,但卻知道,他就是傳說中,我們白家主脈的先祖,白天啟。
我遊走過去,跪下,衝著那些牌位虔誠的拜了拜。
等我站起來的時候,身後,忽然響起了咯吱咯吱的聲音,地麵也有輕輕地晃動,四周陰風陣陣。
我轉身看去。頓時驚得捂住了心口。
我進來石室的時候,石室正中央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可此時,一方厚重的八角黑棺從地麵以下慢慢的升起,棺身上,密密麻麻的貼著各種顏色的符紙,陰風瑟瑟,那些符紙嘩嘩作響。
而符紙的下麵,棺麵之上,雕著繁複的符咒,僅僅是一眼,我就感覺到一股懾人的寒氣由腳底下直往上躥。
眼神再往上,就能看到八角黑棺的正中央,一根金色龍紋棺釘穩穩當當的紮在上麵。
這根金色龍紋棺釘,要比之前我在奶奶的被埋的那個石室裏看到的,大很多。
這是一根屬於我的棺釘,我的魂魄刺入這根金色龍紋棺釘,下一步,鎖龍陣便會啟動。
而奶奶被埋的那一間,本應該是由爺爺的魂魄去填,但很顯然,他已經找到了紙人替身,也早已經安排好了一切。
如果爺爺現在就站在我麵前的話,我一定會由衷的對他說一句:恭喜。
恭喜他終於要得償所願。
……
有腳步聲輕輕靠近,我立刻回頭,就看到一身黑袍的大巫師,領著一身白色長衫的白玄武走了進來。
我盯著大巫師,看著他一步步的靠近,心裏明白,他是來送我最後一程的。
大巫師在距離我不過兩米的地方停下,看著我,說道:“菲菲,我們終於又見麵了。”
我苦澀的扯了扯嘴角。嗯了一聲。
“其實,你本應該有選擇的機會的。”大巫師說道,“我給過你機會。”
“謝謝大巫師,你對我的好,我銘記在心。”我由衷道。
當初,爺爺沒有對我下手的時候,大巫師讓白玄武來送我,是我拒絕了他的好意,堅持要留下來的。
大巫師長長的歎了一口氣,說道:“你選擇了這條路,已經不能後悔,這最後一程,我會親自送你,記住,進入金色龍紋棺釘之後,鎖龍陣開啟,你會很痛苦,甚至……”
“甚至最終魂飛魄散,再不入輪回。”
“菲菲,如果你還有什麽遺願的話,現在可以告訴我,能幫你完成的。我一定竭盡全力。”
我想了想,說道:“大巫師,我沒有什麽遺願可留了,我隻想再最後問你一個問題。”
大巫師點頭:“你說。”
“你……還有退路可選嗎?”我問。
大巫師愣了一下,顯然是沒想到我會這樣問他,但隨即說道:“走上這條路的人,或是被逼無奈,或是自己選擇,無論是哪一種,都從來沒有回頭路可以選擇。”
“每個人來到這個世上,存在於這個天地之間的使命都是不同的,人無完人,也絕不可能沒有一點遺憾留下,我隻能說,堅持自己覺得正確的,足以。”
是啊,堅持自己覺得正確的,足以。
“我知道了。”我說著,朝八角黑棺靠近了一點,轉而看向大巫師道,“大巫師,可以施法了。”
大巫師沒有過多的猶豫,微微側首看了一下白玄武,白玄武立刻將隨身帶著的各種法器、符紙等等,圍繞著我和八角黑棺布置起來。
大巫師手持一把銅錢劍,走到白家祖墳的牌位前,開始跳起了禹步。
隨著他的禹步越跳越快,金色龍紋棺釘跟著也彈動了起來,八角黑棺上的符紙烈烈的刮動著,我的魂魄也開始飄搖不定起來。
我盯著金色龍紋棺釘,死死的盯著,前所未有的冷靜。
直到一股強大的吸力將我直接拽起,直衝著金色龍紋棺釘撞去。刹那間,眼前金光閃爍。
金光籠罩我的全身,像是一道道枷鎖一般,重重疊疊的封鎖住我的魂魄,黑棺上的符紙,在同一時間燃燒了起來,刹那間消失不見,隻留下一片黑色的煙灰。
隨即,黑棺上的符文也跟著亮了起來,金燦燦的一片,映照著整個石室。
我感覺自己的魂魄在沉落。一直往下沉,一直往下沉……
眼前由金色,變為赤紅,再有耀眼的紅,漸漸變暗,變黑。
很快,我就要魂飛魄散了吧?
很快,我就要消失在這個天地之間了吧?
再見,柳伏城。
巨大的黑暗籠罩下來的時候,我閉上了眼睛。
那一刻,竟然前所未有的輕鬆。仿佛等了很久很久。
……
熱……
冷……
灼熱的炙燒感伴隨著刺骨的冰寒,如潮水一般的湧進我的身體,讓我痛苦不堪。
猛地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仍然是一縷魂魄,並沒有灰飛煙滅。
一黑一金兩道光在我的魂魄之中不停地橫衝直撞,明明隻剩下一縷魂魄了,卻還能感覺到痛。
發自靈魂深處的痛。
我努力的睜眼,閉眼,又睜眼,耳邊全是呼呼的風聲。
“菲菲,菲菲,菲菲……”
不同的聲音從四周響起,黑暗中,我什麽都看不到,卻能清晰的分辨出,一些聲音。
忍不住張嘴:“父親、母親,是你們嗎?”
“菲菲,你很勇敢。”“菲菲,我們要走了,永生永世,不複相見。”
“菲菲,暴風雨就要來了,挺住。”
“白子末!”
我大喝一聲,衝著右前方盯去,仿佛要將那一片黑色,盯出一個洞來似的。
“白子末,你憑什麽?憑什麽也在這兒?”
不合理,極其不合理,出現在我周圍的,都是我們白家主脈的魂魄,他們在跟我道別,他白子末是白敬璽的孫子,憑什麽出現在這兒?
黑暗中,一抹白色身影漸漸浮現,不是白子末又是誰?
他站在離我大概一米遠處,渾身上下幹幹淨淨,白衣飄飄。
一下子,仿佛又回到了大半年前,甚至更早。
“子末哥哥。”我失聲叫道。
白子末衝我微微一笑:“菲菲,沒想到最後,還能與你再見一麵,此生,我也瞑目了。”
“子末哥哥,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我再一次問出這個問題,語氣已經緩和了下來。
“因為我跟你一樣,也是白家主脈的血脈。”白子末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複雜的神色,欲言又止。
我如五雷轟頂,但很快便明白過來:“是爺爺!那個紙人替身裏困住的魂魄,果真是你,你是替爺爺入陣的,對嗎?”
“對,也不對。”白子末淒涼道,“在我的魂魄被困進紙人之前,我也沒想到,我也是白家主脈的傳人,按照輩分算起來,菲菲,你該叫我一聲,小叔。”
我再次猶如被天雷劈中,說話都有點不利索起來:“你……你是我爺爺的……”
“私生子。”白子末接道,“但我不知道我真正的母親是誰,不知道我出生何處,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會被納入白敬璽這一脈。但我的確,是你的小叔。”
荒唐,太荒唐了!
我對爺爺的厭惡,在這一刻瞬間拔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簡直惡心!
白子末是爺爺的私生子,他的年紀,比我爺爺失蹤的年代還要小一點,也就是說,爺爺從失蹤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打算好了。
他首先不知道跟哪個女人,生下了白子末,然後將白子末不知道以何種渠道,送回白家莊園,從此埋下了這顆替身種子。
由此,我可以想象到,按照爺爺那老謀深算的性子,在這個世界上,或許並不止白子末這一顆種子,而是在這所有的種子種,白子末是最優異的。
他創造了白子末,又親自下令了結了白子末,並且利用我,用紙人攝魂,將白子末困在了紙人之中,成功送入玉龍山。
怪不得白敬璽死不瞑目,不停地想要找我,或許,他就是想告訴我這一切吧?可惜,他的道行到底沒有爺爺深,最終失敗了。
但,這些年,我與白子末之間發生了什麽?
我們訂婚了,我差點要嫁給他,奶奶、父母都不知道這些,甚至從小將我與白子末定下了婚約,何其可怕?
如果沒有柳伏城的介入,我是不是要真的嫁給自己的親小叔?
不敢想象,我真的無法想象!
白子末一臉痛心的看著我說道:“做人難,原來做鬼,也是這樣的難。”
“殺人誅心,不過如此。”
“別說了,你別說了!”我捂住臉,不想再麵對白子末。
白子末卻說道:“他要的,無非就是這白家祖墳裏麵一直藏著的戰魂罷了,而戰魂,就被封印在八角黑棺之中,我們本應該在第一時間被凝聚起來,七縷魂魄的精魂衝破八角黑棺的封印,放出戰魂。”
“菲菲,我得走了,你……再見。”
白子末衝我揮揮手,漸漸隱沒在黑暗之中。
四周,陰風霍霍,白色的紅色的影子不停的閃現又消失,痛苦的呻吟聲不絕於耳,而我的魂魄被困在金色龍紋棺釘之中,被拉扯著,被囚困著。
我本應該跟他們一樣被打碎凝聚,可是沒有。
陰風漸散,黑暗消退,一抹黑氣由外一下子衝進金色龍紋棺釘裏麵,瞬間沒入我的魂魄之中。
我隻感覺到金色龍紋棺釘在不停的往下落,一點一點的刺進八角黑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