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好心作怪
我是一隻鬼,一隻遊蕩了很多年很多年的鬼。做鬼的時間太久了,久到我甚至想不起來我是什麽時候死的,想不起來我叫什麽名字。
我住在一座荒廢的園子裏,小池落雨,枯柳搖蔭,破敗前想來也是別有風情。假山後的那麵湖已經枯死了,我時常坐在湖中心的那座小亭子裏發呆,風把兩旁的垂柳推的左右拂晃,恍惚間我像是看到很久以前,綠水碧波,花好月濃。
後來有一次,不知道哪裏跑來的小屁孩一腳將蹴鞠踢進了園子,從此這園中的蟬鳴都聒噪了幾分。那日我正在午睡,恍惚間隱隱感覺到有個東西擋在了我身前,睜開眼的時候,那孩子正盯著我看。
“你看得到我?”興許是無聊久了,我有心想逗他玩。
沒想到他卻不怕,隻是用那隻不知被泥土蹂躪過多少回的小胖手指著我好奇的問道,“你是人還是鬼?”
我覺得好笑,“你看我像人還是像鬼?”
他竟然托著下巴認真思索起來,“就算你是鬼,也是個好鬼,不會害人。”
我看著他正兒八經的模樣,沒忍住笑了,“你怎麽知道我不會害人?”
他眯起眼睛樂嗬嗬的笑,黑乎乎的小爪子欲往我袍子上伸,奈何隻撲了個空,他有些沮喪的抬起頭,眼睛卻很亮,“因為你長得好看,長得好看的鬼是不會害人的。”
我像是第一次聽到這種道理,覺得很好笑,可是風突然大起來,吹得我身後靠著的那根搖搖欲墜的欄杆吱呀作響。
“你怎麽哭了?”他問我,聲音有些慌張。
“我沒哭,是沙子迷了眼。”
那之後他便時常來找我,有時候抱著他那顆髒兮兮的蹴鞠,有時候抓著書本朝我抱怨先生講得太難,有時候他什麽也不說,就坐在我邊上,跟我一起發呆。
園子裏的柳樹葉黃了幾回,在我閉上眼打了幾個盹的間隙,當年那個稚嫩天真的小屁孩就這麽長成了少年。
“喂,你以前娶過老婆嗎?”
“不記得了。”我搖搖頭,看著他因苦惱而擰緊的眉毛,問道,“你要成家了?”
“我早前有一樁娃娃親……”他頓了一下,有些欲言又止。
“你不喜歡那姑娘?”
“也不是……”他撓了撓腦袋,臉頰微紅,“我沒見過她,不知道喜不喜歡。”
“不喜歡又如何,既是定下的,就認命吧。”我換了個背對他的姿勢繼續躺著。
“你說的也有道理。”他沉默了許久,訥訥兩聲就離開了。
我知道,他有點失望。
我的手機19:52:31
他再一次過來已經是深秋了,園裏僅有的幾樹風光早已消退,隻留下光禿禿的枝幹孤零零的杵在原地。
“喂,我要成親了!”他站在矮牆那裏衝我招手,蕭索的秋風將他的臉吹得有些恍惚。
我敲著欄杆衝他笑了一下,“日子定下了嗎?我能不能去討杯喜酒?”
他跑得比院牆拐角處的風還要急,年輕的臉意氣風發,“阿娘正在挑日子,喜酒當然少不了你的!”他說著,重重的捶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咂巴了兩下嘴,帶著些憧憬,“做鬼的時間太長了,我都要忘了酒的味道了。”
他有些疑惑的看向我,又像是瞬間明白了什麽,無措的搓了搓手,“說起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叫什麽?”我收回搭在欄杆上的手,抬起眼睛看他,“你也沒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他臉上的笑容更大了些,“我叫李楷燦。”
我看著他眼角眉梢蔓延開的肆意的笑,心底突然滋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我……”
我叫什麽名字?
“糟糕!”他沒注意到我,拍了下腦門就往外跑,“阿娘說讓我日落之前要回家的!”
我驀地站起身,喉嚨卻像是被他的背影追著上了鎖,越掙紮就收得越緊。
李楷燦……李楷燦……李楷燦!
他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停住了腳步,回過頭衝我喊道,“你知道我家在哪吧?要來啊!”
我當然知道他的家,哪怕他沒有在我耳邊念叨千萬遍,隻要尋著他的氣息,我便知道。因為我是一隻鬼,居無定所,四處遊蕩。然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這座園子於我,就像一方安穩太平的小小城池,別人闖不進來,我也走不出去。
李楷燦大婚那日正是冬至,宜豎柱,嫁娶,冠笄,修墳,確實是個好日子。我躺在亭中的長椅上,腳邊散著單薄的雪。
鑼鼓聲,鞭炮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我眨了下眼睛,仿佛看到滿園梨花中有人策馬而來,笑聲清脆如同多年前伴隨著那個早已不知所蹤的蹴鞠而碎掉的鈴鐺,霜花染麵,新雪飛揚。當日曾趴在我腳邊咬著筆眉頭深鎖的毛頭小子,如今正坐在高頭大馬上,英姿颯爽,風華無雙。
我打心底裏替他感到高興,或許是我沒娶過親,以後也沒這個福分罷。
我起身拍掉長椅上的雪,準備去向他討一杯喜酒。
他看到我的時候眼底閃過一絲訝色,很快就被歡喜取而代之,“我以為你不來了。”
“酒還是要喝的。”我笑了笑,看著他身上的大紅喜服,不知為何,還沒喝到酒,就有些醉了。
“嘿嘿。”他摸著後腦勺傻樂嗬兩聲,又低下頭神神秘秘小聲道,“我給你留了壇陳年的竹葉青。”
“夠意思!”我也顧不上提醒他現在這番舉動在旁人眼裏有多麽怪異,我隻惦記著那壇好酒。
李楷燦果然沒騙我——那壇陳年老酒從窖裏挖出來的時候隱約透著新雪的清香,然而很快就被一陣馥鬱醇香的酒味覆蓋,我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你這老鬼不正經,生前定是個風流浪子。”三杯下肚,他目光已然微醺。
“這話又從何而來?”我咂摸著唇邊的酒香,囫圇應了一句。
“嘿嘿。”他忽然咧開嘴笑了,眼睛跟著月光下的雪一閃一閃的,讓我有些分神。
“我在你那園子裏看到一處碑,上麵刻著未亡人。”他神叨叨的朝我這邊歪過來,手胡亂在空中比劃著石碑的模樣,在我走神的間隙,他毫無征兆地湊到了我耳邊,呼出的酒氣溫熱清甜,“誒,你喜歡的人,是不是叫李敏亨?”
我像是忽然間死而複生,四處透風的袍子灌滿了冬日的寒氣,凍得我渾身僵硬。我煞白著臉,說不出一句話。
李楷燦醉了,他沒發覺我的不對勁,隻是順勢懶懶的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口齒不清道,“不對?那喜歡你的人,是叫李敏亨?”
“你們一起捉過螢火蟲嗎?他是不是偷偷給放了?他替你擔過錯,挨過打嗎?你知道嗎?他送過你東西嗎?你還帶著嗎?”李楷燦醉得很厲害,竟然把他跟新娘子定情的故事又給我複述了一遍。他的笑在月光下愈發恍惚,“啊,我忘了,你說你好多事都不記得了……”他忽然坐直了身體,目光像雪一樣輕飄飄的落在我臉上,“那你還記得他嗎?”
我覺得很冷,冷到我的嗓子眼裏跑進了冷風,嗖嗖作響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新娘子不知道什麽時候過來了,她扶著李楷燦的背,柔聲道,“他醉了。”
我跌坐在地上,看著他繡著金絲鴛鴦的衣角,嶄新的腰封,平整光滑的領口……月光下有什麽東西閃了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