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流光已逝

  天色微明時,紛亂已經徹底平息了下來。


  城裏的屍體已經被拖走,血跡被清掃幹淨,燃燒的房屋也已經被撲滅。昨夜的一切都被悄然掩埋在了大雪下。


  全城還在戒嚴中,隨處可見手持刀劍的士兵在巡邏。百姓們都禁閉門戶,還要隨時接受盤查。


  蕭政的侍衛統領一大早就帶兵來封府。他見了我,鬆了一口氣,說:“陛下昨日找不到姑娘,可急壞了。後來想到您會在這裏,特命在下過來尋您。”


  “我是不會回去的!”我堅決道。


  “陸姑娘莫急。”侍衛統領道,“陛下說了,你若不願意回去,就在這裏住下來好了。”


  封崢到底是忠臣,這個時候還想到問:“陛下可好?”


  “陛下一切安好,今日就要起駕回京。”


  我一聽,心裏竊喜。蕭政滾蛋了,我就自由了。


  結果我高興早了。用了午飯,我正打算再去補個眠,黃伯又一臉惶恐地跑來,說:“皇帝.……皇帝來了!”


  蕭政身穿紅色龍雲紋的黑衫,整個人看著冷清嚴肅,又有幾分凝重。他臉色蒼白,眼下有一抹青影,雙目微紅,顯然是一夜沒有合眼。


  我扶著封崢給他下跪行禮。


  “封將軍身體不好,不必多禮了。”蕭政親自扶起了封崢,兩人站在一起,就是一幅明君忠臣的畫卷。


  封崢對我使了一個眼色。我借口倒茶,從屋裏退了出來。


  屋外站滿了蕭政帶來的護衛和侍從。昨天那一場動亂帶來的刺激還清楚地寫在這些人的臉上。侍衛們全神戒備,執刀而立,和這蕭索的院落顯得格格不入。


  “陸姑娘,”王嬸擔憂道,“我們家公子會不會有什麽事?”


  “沒事的。”我安慰道,“皇帝和封公子一年多沒見,有些話要說罷了。”


  “那人真是皇帝?”黃家兒子激動道,“皇帝看著,和畫上的一點都不一樣。可真年輕呀!”


  “是年輕呀。”清愁又上了眉頭。


  封崢和他一般年紀。蕭政正如東升的旭日,要大展拳腳有所作為。而封崢卻在一天天地步向人生的終點。


  我端著茶重新進去,聽到封崢在對蕭政說:“晉國新換主帥,行軍風格十分淩厲,用原來的老法子,怕不對付不了的。我前些日想了一些策略,都寫在折子裏,還請陛下過目。”


  蕭政收了折子,不急著看,“我回去會仔細閱讀的。你就安心養病,不要顧慮那麽多了。”


  我一言不發地布茶。蕭政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淡淡笑了,“果真生活磨練人。你也有如此賢惠的一麵。”


  “陛下過獎了。我到底是女子,做這點事,也是本份。”


  封崢咳了咳,“阿雨自己身子也不好,卻堅持照顧我,讓我很過意不去。”


  我給他掖了一下膝上的毯子,將藥端過去。


  蕭政看著封崢喝藥,眉頭皺了一下,說:“若是缺什麽藥,和我說說,我回京後派人送來。”


  封崢要推拒,我已經興致勃勃地叫起來:“太好了!謝陛下!我這就寫單子去!”


  “阿雨.……”封崢有點尷尬。


  蕭政倒見怪不怪,抬著下巴笑道:“你可要手下留情,別搬空了朕的庫房就是。”


  “陛下這時小氣已經來不及了。”我迅速擬了一張單子,交給了大太監。


  蕭政往窗外望了望,眼神一閃,朝我充滿意味地一笑,問:“院子裏那株海棠,是什麽品種的?”


  我一時回答不上,封崢幫了一句:“回陛下,是株垂絲海棠。”


  “垂絲是嗎?”蕭政把這兩字在嘴裏咀嚼了一下,“我還是比較喜歡西府海棠呀。”


  我和封崢麵麵相覷,不是怎麽明白蕭政的意思。


  蕭政站了起來,將手一攏,“我該走了。封崢你身體不好,就不用送了。棠雨,你送我一下吧。”


  “是。”我恭敬道。


  今日天晴,氣溫回升,昨夜的積雪已經融化了大半。冬日午後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一隻紅嘴小鳥在梅樹枝上跳來跳去。


  蕭政盯著那隻小鳥看了片刻,轉頭問我:“你還記得嗎?父皇當年愛鳥,也養過一種和這隻鳥很像的紅嘴小鳥。”


  我說:“先帝養的鳥兒,必定是名貴品種,不是這種野鳥能比的。”


  蕭政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我還記得小時候,大皇兄放了父皇的鳥兒,卻說是我放的,讓父皇對我很生氣。”


  先帝愛鳥成癡,把鳥命看得比人命都重,曾經為了死了一隻愛鳥,處死了十幾個太監。蕭政當年被大皇子栽贓,似乎也是挨了一頓先帝的鞭子的。


  蕭政登基後,沒過兩年,大皇子就淒慘地病死在了封地,其餘的幾個皇子也死的死,貶的貶,現在已經隻剩兩個年紀小的還安然無恙地活在封地。


  無怪世人總說皇帝雖然是明君,卻也冷酷毒辣,對自己的兄弟也下如此狠手。我想到此,又回想起昨夜那場屠殺,也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這人很殘忍?”蕭政突然出聲,把我從沉思中驚醒回來。


  “怎麽會.……”我尷尬地笑,心想這問得什麽話,給我一萬個膽子我也不敢給出一個肯定的回答呀。


  “陛下您有您的苦衷,我也是知道的。況且為君之道,必有取舍。我並不是您,更加無權評價了。”


  蕭政側臉看了看我,然後低下頭去,若有所思道:“我問你,如果當初,我沒有抄你的家,你我會有可能嗎?”


  我怔怔道:“我從來沒想過。”


  蕭政不禁笑道:“從來都沒想過?”


  “陛下,”我坦誠地說,“我覺得,與其說你喜歡我,倒不如說是羨慕我。”


  “我羨慕你?”蕭政玩味地看著我,“這話怎麽說?”


  我爽朗笑道:“羨慕我灑脫,羨慕我真實,羨慕我自由。在我身上,有你一直想擁有卻不能擁有的自在。所以我越是忤逆你,你越開心。你喜歡我這股不管不顧的倔強,留我在你身邊,看著我,就像你自己也像我一樣自由灑脫地生活了。陛下,難道不是嗎?”


  蕭政默默凝視著我,良久不語。


  小鳥歪著脖子看了我們一陣,拍著翅膀飛走了。


  “照你這麽說,我對你的心意,一直表錯了?”蕭政露出我從來沒見過的溫柔笑意來,朝我伸出手。我不能回避,隻有低下頭去。他的手輕柔地拂上我的麵頰。


  “小時候性子軟弱,被欺負了,隻會找我娘哭。我娘就安慰我,說每個人都有一個守護神,在危險的時候就會出來救我。後來我被皇兄踢進水池裏,就要窒息之際,有個女孩子朝我遊過來,將我救了起來,她卻消失不見了。我那時候,還真以為她就是娘說的守護神——直到後來又在宮裏見到她,才知道她是魏王的女兒。那個專權獨斷,深得父皇依賴的魏王的郡主。”


  我聽到這,心裏百感交集。


  “陛下,我不能選擇我的出生,但是我可以選擇過怎樣的人生。我想,您也能做到的。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即便您是一國之君,也不能免俗。請您敞開胸懷吧,這樣您也會快樂一些。”


  蕭政脈脈凝視我,然後將我摟住。我錯愕,下意識掙紮,蕭政卻將我抱得更緊了幾分。


  “別動,我也有話要說。”他在我耳邊低語。我屏著氣,停下了掙紮。


  “棠雨,我對不起你。”蕭政的聲音低沉如鍾,讓我不禁輕顫了一下,“你救過我,幫過我,我卻傷你那麽深。你昨天讓我舍下你先走,我又氣憤又高興。你還是沒變,那麽善良明理,心裏沒有恨。我昨天想了一宿,也想明白了一件事。你從來不後悔,我也從來不後悔。即使重新來過,我依舊不會放過你們陸家,我也依舊會去爭取你。但是即使身為帝王,也照樣有很多得不到的東西。我不會勉強。我會放手。”


  緊摟著我的臂彎鬆了開來。我愣愣地看著蕭政。


  年輕的帝王意氣風發而笑,轉身大步離去,隻留給我一個孤單的背影。


  我想我和他,就此一別,天高地遠,怕是再沒機會見麵了。這樣一想,心裏那塊懸了多時的石頭終於落了地。


  正如蕭政自己所說那樣,他對我再好,到底曾毀了我的家,我終生都不會解開這個心結的。而正因為有這個結橫在我和他之間,我和他就始終隻能是陌路人。


  走回內院,隻見封崢正倚著門朝外望。見我回來了,他緊繃的神情霎時鬆了下來。


  我快步走過去扶住他,忍不住數落道:“外麵這麽冷,你出來做什麽?”


  “我就是想等你回來,”封崢溫和地說,“我有點擔心而已。”


  我微微一怔,明白他在擔心什麽。心裏一暖,又有點說不出來的苦澀。


  “放心吧。”我坐在床沿,握著封崢的手,衝他堅定地笑,“我說過會陪著你,就一定會陪著你。我向來言出必行,從不失信於人的。”


  封崢莞爾,“是呀,你一直信守你的諾言。我卻.……”


  “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我打斷了他的話,“那時候我們都年輕衝動,都是一根筋到底的倔強性子,所以做了很多無法挽回的錯事。現在既然有緣重逢,就把過去所有不開心的事擱在一邊,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都聽你的。”封崢溫潤的眼睛脈脈地注視著我。


  我歡喜地搖了搖他的手,“我說,這都到年末了,也要準備過年了。今年我在你這裏過年,我們可得辦得熱鬧點。”


  “都是你說了算。”封崢笑道,“我過去幾個大年都是在邊關過的,也很冷清。今年隨你高興,怎麽辦都行!”


  蕭政離去後,曲江恢複了昔日的平靜。年關將近,城外賣土產年貨的農民紛紛進城做生意,城裏也熱鬧起來。官府有意想用這個節日將之前的那場屠殺掩蓋過去,於是市麵比往日更要繁榮許多。


  晚晴覺得封府人少冷清,極力邀請我和封崢去趙家過年。我雖然想和妹妹一起過年,可是怕看著趙淩又填堵,隻好委婉地拒絕了。


  晚晴即將臨盆,又在那天的動亂中受了點驚嚇,身體不適,我便在趙府小住了兩天陪伴她。


  晚晴拉著我說起家常來也沒個完,從小時候我羨慕她有爹親手做的玩具,她羨慕我可以騎馬;到大了,她羨慕我可以出門遊玩,我羨慕她得眾人寵愛。


  我們回憶到往昔家裏那鋪張奢華的王侯排場時,都有點唏噓。過去每年過大年,爹就會吩咐下人買來許多煙花,在自家院子裏燃放,通常是從開席一直放到午夜敲鍾。那個陣容,都快壓過皇宮裏的煙花了。


  小時候隻覺得家裏財力雄厚,煙花又漂亮,卻是沒想過,這麽囂張跋扈,也不怪將來招來滅頂之災了。


  晚晴說:“現在每年看煙花,我總想起當年的情形。我就覺得咱們家就像是那朵最大最漂亮的煙花,一下從地裏串上天,炸開一大朵美麗絢爛,可是轉眼就滅了。比起來,現在和丈夫孩子這麽平淡地生活著,反倒踏實多了。”


  我逗著依偎在我膝頭吃手指的小外甥,“若是咱們家沒有敗,你我也都過不上現在這樣隨心所欲的生活。正所謂有得必有失,大概就是這樣吧。”


  那幾天正刮南風,天氣暖和,我吩咐黃小哥先趕著車回去,自己則慢悠悠地沿著熱鬧的集市逛下去。


  現在正是午後,大街兩邊都擠滿了小攤販,有的賣自家養的蘆花雞,有的賣羽毛油光的大肥鴨子,還有賣各種糖果炒貨、臘肉香腸的。我買了一份封崢愛吃的香米芝麻糕,又稱了半斤糖炒栗子、半斤奶香瓜子,提著興衝衝地回了家。


  沒想家裏也十分熱鬧。原來封家在曲江置有田地租給本家一些窮親戚,過年時節便會有不少土產年貨送過來。


  我湊過去看,隻見光是散養的土雞就送來了七八隻,還有山裏打的獐子、野兔,冬蛇用一個竹籠裝著,有五、六條,是專門送來給封崢補身子的。還有從冬眠的洞裏抓出來的肥田雞,因為放在蛇籠子邊,全部都嚇得直撲騰。除此之外,土製的臘肉和香腸,自家種的甜橙和橘子,柿餅果幹什麽的,滿滿裝了兩大籮筐。


  我驚笑道:“這麽多,不知道吃到何年何月去了。”


  王嬸捉著一隻肥鵝,開心道:“這些年風調雨順,朝廷又減免了賦稅,種田人的日子也好過了許多。公子掌家後,也把租金下調了兩成。這些都是下麵人送來孝敬公子的。”


  我幫著黃家媳婦殺了雞,剝了一隻大蛇,燉了一鍋龍鳳湯,等著晚上給封崢好好補一下身子。


  我還想擇菜,黃家媳婦笑著把我往外麵推,“這等粗活,有小婦人做就行了。姑娘還是去陪公子說話吧。公子現在可離不得你呢。你一出門,他就心神不寧的,有什麽動靜就往外麵望。”


  我沒有辦法,隻有換了身衣服去給封崢請安。


  因為天氣暖和了些,封崢這幾日精神比以前好,可以下地走走了,擺弄一下花草。


  我前陣子從花鳥集市裏買了幾株蘭草回去,被他好一陣笑話,說我被騙了,那是開不了花的蘭草。我一氣之下,幹脆又買了幾支水仙回來,可偏偏也不開花,又被他笑我買的是蒜。


  我興衝衝地提著買來的零食跑進院子。封崢正在窗下給水仙換水,見我來了,招我過去。


  “快來看看,水仙終於抽花苞了。看來你沒買成蒜呀!”


  “我就說我沒買錯嘛。”我把吃食往他懷裏一丟,“喏,都是你愛吃的。”


  封崢低頭翻了翻,“對了,鄉下送年貨來了,你沒去看熱鬧。”


  “看了才回來的呢。”我扶他進屋,“送了那麽多,我看我們都不用去采辦年貨了。我看那臘肉真夠肥的,紅薯幹和柿餅都好甜。可惜你是吃不到咯。”


  封崢笑著撿了一個大板栗丟給我,“欺負我胃不好?你也好不到哪裏去,別看著好吃的多了就不知道克製,吃壞了肚子。”


  我剝了幾個栗子,又把香米糕拆開,放在盤子裏,“少吃點。我已經吩咐黃家媳婦殺了雞和蛇給你燉湯了。”


  “都好。”封崢靠在榻上,露出一絲疲憊,“你當家,你說了算。”


  “我什麽時候成了當家的了?”我給他蓋好被子,又往他背後多墊了一個軟枕。


  封崢帶著歉意道:“照顧我,很麻煩吧?”


  “說什麽話呢?”我把把剝好的板栗塞進他的嘴裏,然後轉過身去,繼續剝栗子,一邊絮絮叨叨,“趙淩前陣子和友人進山打獵,也得了不少野味和皮草,晚晴硬是要送我兩張狐狸皮,一張鹿皮。我尋思著,狐狸毛做圍脖正好,鹿皮就拿來做兩雙靴子手套。還有,我想著找幾個人,把這個院子好生收拾一下,枯枝爛葉都該清掃了,水塘也當重新挖一下。都說新年新氣象,咱們這院子也要翻新一下嘛。王嬸會剪窗花,我還想抽空和她學幾手,剪個福字貼大門口。你覺得怎麽樣?”


  身後沒有回音。


  我扭頭。封崢已經斜靠在榻上,沉沉昏睡了過去。


  輕鬆愉悅的氣氛轉眼消散。我為他拉高了被子,手指放在他的手腕上。微弱的脈搏比起之前,並沒有絲毫的好轉跡象。


  封崢這一覺,一直睡到次日傍晚才醒過來。


  他醒來後的第一句話就是:“阿雨,你的眼睛怎麽那麽紅?”


  “你看錯了吧。”我垂下眼簾,“來,把藥喝了。”


  封崢看了看外麵的天色,“都快暗了,我又睡了多久?”


  “沒多久,正好趕上午飯。”我把燉好的湯端到他床前,“文火細細燉了一個下午,可香了。”


  封崢把湯喝了個底朝天,一抹嘴,笑道:“我今天還真有點餓了。”


  “那就多吃點。”我把熱菜和米飯一一端過去,“鄉下送來的菜也特別嫩,清炒就已經十分好吃了。米飯蒸了香腸,這股味道好聞吧?”


  封崢這日十分難得地多添了一碗飯。王嬸登時激動得淚花在眼裏打轉。


  “我這一病,也讓他們兩個老人家為我操心了。”封崢私下對我說,很是過意不去。


  “那是因為你對他們也好,他們對你感恩戴德。”


  我用藥水給他敷手腳關節,以達到減輕疼痛的效果。當初大嫂開這個方子給我的時候也說過,隻能減輕一二,沒法根治。雖然如此,我依舊每日都給他藥敷。


  藥水還很燙,我手上的皮很快就泡皺了,染上了藥汁的褐色。


  封崢一直默默看著我,忽然拉住了我的手。


  “算了。”他淡淡道,“我的身體,我自己很清楚。做這些也不過是無用功罷了。你看看你的手,都變成什麽樣子了。”


  “染上的顏色總會褪的。這跟你的病怎麽能比?”我心有點慌,不留痕跡地收回了手,端著盆子往外走。


  “阿雨,”封崢叫住我,語氣平和地仿佛古井之水,“以後我若昏睡過去了,能叫醒我嗎?我時間已經不多了,不想再浪費在睡覺裏。”


  我身子僵硬地,慢慢轉過身去。


  “你這話說得,就仿佛在我心上插了一把刀子似的。”


  封崢苦笑了,“對不起,我知道這麽說了,你會難過。可是,又不能不說。”


  我搖搖頭,“我看你那麽辛苦,不忍心叫醒你。”


  封崢說:“我有我的主意,阿雨。你大嫂說過,若用百年老參吊命,我還可以多活個半年,可是那會活得非常痛苦。終日躺在床上,像個活死人。那樣的日子,我寧願死,也不想過的。”


  我放下盆子,一時也不知道說點什麽的好。


  封崢繼續說:“有句話,我四年前沒有勇氣和你說,錯過了,現在想說,卻又覺得沒有必要了。我的心意,你肯定是明白的。”


  我嘴裏一片苦澀,“我明白。你不用說.……”


  封崢溫柔地笑,“阿雨,你從頭至尾都沒有一點錯,卻背負了那麽多傷害。皇帝的強硬,我的懦弱,都害苦了你。當初我從昏迷中醒來,我爹告訴我你死了。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犯下了多大的錯。”


  “你真要說這些嗎?”我不大想聽他講古。


  可是封崢很固執。這些話他大概也憋得很難受,從來沒有向人傾吐過。如今我本人站在他麵前,他是再也忍不住了。


  “阿雨,我欠你一聲道歉。我對不起你。”


  我笑,淚水卻一下落了下來。


  “蕭政走前也向我道歉來著。現在你也向我道歉。一聲對不起,說著容易。你們想我怎麽樣?我不會殺了蕭政為我全家報仇,我也不會舍棄你不管。同我說對不起,是想讓我原諒你們,還是你們自己想尋個安心呢?”


  封崢深深凝視著我,“阿雨,你不知道,你說要留下來陪我,我有多開心。我就是明天死了,也沒有遺憾了。”


  “別再說了,封崢,別說了。”我淚眼朦朧地看著他,“我一直是個糊裏糊塗過日子的人,現在也想這麽糊裏糊塗地過下去。能開心一日,就過一日,不好嗎?”


  封崢閉上了眼睛,眼角閃過一抹光。


  “我知道了。”


  天氣暖和了幾日,又轉冷了。早晨推開窗,隻見地上又落了薄薄一層雪。


  我踩在雪上,呼吸著寒冽的空氣,不禁懷念起南海溫暖的風,懷念起離島和煦的陽光。


  這裏離海島很遠,這裏聽不到海浪的聲音,這裏也沒有一年四季都盛開的鮮花,沒有堆積成山的瓜果,沒有滿地的貝殼和滿滿一船的魚蝦。


  我偶爾出門路過茶樓,就聽茶博士在說:“那一場仗打得好生激烈。朝廷軍隊聯合夏家和船王的衛隊,將那群海盜殺得落荒而逃。那夏家主年少有為,英勇多謀,身先士卒地殺敵開路。聽說皇帝也要封他為王呢……”


  我回家提筆給夏庭秋寫信,卻不知道怎麽給他送過去。


  我和他,隔著海,隔著天。


  於是時常夢到他。夢裏,總和他手牽手走在撒滿月光的沙灘上,白色的貝殼就像星星一樣閃光。


  夏庭秋捧了滿滿一手的星星,遞到我眼前。我想要接過來,可他卻連同星星一起化做了一陣青煙。


  我想,他大概是為我的任性而生氣了。也是,再好的脾氣也受不了我的反反複複。


  他冒著炮火的風險來帶我走,我卻沒有握住他伸過來的手。


  鄉下送來的雞都放養在了院子裏,讓好好一座宅子看著如同農舍一般。不過封崢絲毫不介意,還覺得很有趣。後來我買回來的水仙開了花,清香撲鼻。我還跟王嬸學了幾道拿手菜,做給封崢吃。


  封崢誇我道:“你以前就是個假小子,現在居然有幾分賢妻良母的樣子了。”


  我不免得意道:“我沒什麽大本事,這幾年把理家的活兒都學會了。”


  “會算賬嗎?”


  “當然。”


  “那正好。”封崢掏出一把黃銅鑰匙丟給我,“年末要清賬,田地的租金,商鋪的年金什麽的。我以前從來不管,現在也不知道亂成什麽樣,全交給你了。”


  我接了鑰匙,“就不怕我汙了你的錢?”


  “隨便你汙好了。錢財乃身外物,我又帶不走。”封崢閉目養神。他現在昏睡的時間也是越來越多了。


  我把賬目結算到一半的時候,趙府派人來請我,說晚晴臨盆了。


  生產比預計的時間略早了十來天,把趙淩嚇得魂飛魄散,在產房外麵團團轉。我反而倒鬆了口氣。關鍵時刻看人品格,他對晚晴果真是真心實意的。


  晚晴這次有驚無險,奮鬥了半日,就很順利地生下了一個女兒。


  趙淩終於得女,抱著孩子樂得合不攏嘴。


  初生的娃娃皮膚皺巴巴的,一點都不好看。不過我抱著這個外甥女,卻是怎麽都離不了手,心裏母愛洶湧澎湃。


  “這孩子和阿姊有緣分呢。”晚晴笑盈盈地看著我,“我早和夫君商量了,讓阿姊給這孩子起名字。”


  我憐愛地看著懷裏還睜不開眼的小閨女,說:“我和你娘都經曆過人生大起大落,生生死死,希望你這一生都平平安安,永遠快樂。就叫你悅然吧。”


  晚晴接過女兒,親了親那嫩嫩的小臉,“咱們老趙家,以後就多了一個小悅悅了。”


  大年三十這日,我早早就起來,幫著黃伯他們打掃屋子,張貼新的年畫和對聯。


  對聯都是封崢精神好的時候寫的,筆跡依舊工整,卻明顯力道不足了,好幾處的收筆都有手抖的痕跡。


  我把寫著“一帆風順”的橫幅貼在大門橫梁上,不免想起了夏庭秋。


  他在離島的家裏,肯定要過一場熱熱鬧鬧的年的。夏家親戚那麽多,勢必要擠滿每一間屋子,他肯定不會寂寞。大概還會在沙灘上放煙火吧。以前聽他說過,我那時就說一定要看,沒想今年卻注定要錯過了。


  上次新船下水的慶典上,他和我在煙花下的沙灘上跳舞,仿佛還是昨天的事。我閉上眼睛,就能聽見音樂和歡笑,而夏庭秋還緊緊拉著我的手。


  我看了看空空的手,心頭的寂寥揮散不去。


  黃家媳婦為我們做好了年夜飯,他們一家就回了鄉下老家過年去了。偌大的一個宅子,就隻剩我和封崢兩人。


  封崢昨日睡下,一直沒有醒過來。我便把年夜飯端到他房裏的爐火上煨著,坐在燈下看賬本。


  從下午起就沒停過的炮仗聲,在入夜後更加響亮。煙花衝上了天空,歡聲笑語越過高牆傳了進來。那片和樂融融的喧鬧更加襯托出室內的冷清。


  爐火上的湯在輕輕地翻滾,空氣中有一股混合著硝煙和食物濃香的氣息。絢爛的煙花在天空中綻放,如虹般的光芒映照在窗上。桌上的燈火也爆了一個小小的火花。


  我停下打算盤的手,望了望禁閉著的窗戶,又看了看依舊沉睡著的封崢。


  他的氣息還是那麽微弱,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停息似的。


  我握著他怎麽都溫暖不了的手,輕聲說:“今天大年夜呢。外麵煙花真好看,你不能起來看,太可惜了。還記得小時候,家裏的煙花總是全京城最大最漂亮的。我那時候問你,這天上的花落下來,掉到哪裏去了?你和我說,都落到了地裏,等春天暖和了,就又會開放。你還記得嗎?”


  封崢無知無覺地躺著。


  我對自己笑了笑,繼續說:“其實,我到現在都還不能接受你將要離開我的事實。有時候覺得自己真是貪心啊。難怪二師兄生氣離去了。”


  鄰居家的鞭炮點燃了,轟鳴聲掩蓋了我的話。


  這麽吵鬧,封崢依舊沉睡不醒。


  我看著他平靜的睡顏,心裏的焦慮忽然煙消雲散了。


  沒有健康,痛苦地活著,他寧願選擇死亡。從此以後,他也不用再左右為難,自責痛苦。依照他認真固執的性格,等到那時,他才能真正地將內心的糾葛徹底地放下。


  “封崢,我想,等你走了,我肯定會覺得有些寂寞吧。”


  淚水落在封崢的手背上。而他依舊沒有醒過來。


  我痛快地哭了一場,擦幹了淚水,將沒有動過的年夜飯端回了廚房。然後我點燃了掛在宅子門口的那串炮仗。


  劈啪聲中,紅色紙屑漫天飛散。我抱著手,站在門邊看著,微笑不語。


  年初一的早晨,我從床邊的矮榻上醒來,零星的鞭炮聲從外麵傳來,陽光透過窗紙照在我身上。


  我坐起來,朝床那邊看過去。封崢正側著頭望著我,溫柔和煦地笑著。


  到了年初三,上門拜訪的親戚和朋友就漸漸多起來。封崢身子不方便,由我以管事的身份出麵招待。


  趙家也送來一份隆重的禮,說是按照當地習俗,女婿要給妻子娘家送孝敬禮。我是姐姐,勉強算是長輩,所以趙家把禮送到了我手裏。


  我等黃伯一家回來上工後,也去趙家走了一趟。小外甥女現在已長得白白胖胖,一逗就笑,十分可愛。


  雖然年已經過了,可立春未到,天還是很冷。封崢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昏睡的時間比清醒的時間要長。他常常一睡就是一兩天,每次他昏迷不醒,我就十分擔心他會再也醒不過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我開始失眠。


  總是在封崢昏睡的夜晚,靜靜地徹夜守在他的床邊,聽著他微弱的呼吸聲。看燈火漸漸微弱,看日光漸漸爬上東牆。我感受著時光的流逝,自己卻是那麽無能為力。


  我一遍遍地回憶著往事。我們認識了十多年,歲月裏有那麽多點點滴滴,現在看來,每一個片段都那麽珍貴。即便少年時他總給我白眼,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十分可愛。


  在山裏養傷的時候,夏庭秋曾問過我,如果時光可以停下來,我想停在什麽時候。我說,就停在我們迷失在沙漠裏最好。在那與世隔絕的地方,每個人都展現出自己最原始最純樸的一麵。我的世界還一片明淨,單純而快樂。


  我後來拿這個問題問封崢。他想了想,說:“停留在我們初次見麵吧。”


  “那我們就得一輩子做小孩子了。”


  “有什麽不好呢?最幸福莫過於做孩子了,沒有半點煩惱。”封崢笑,“後來我誤解你,辜負了你,再到現在,我重病在床,又拖累你。這些歲月,都比過我當初一星半點。”


  “喲!一句話,就把我們十多年的交情給抹殺了。”


  封崢莞爾,“對了,我有東西要給你。你去把我書櫃下左邊第二個櫃子打開,裏麵有個藍綢布的匣子。”


  我去取了過來,打開看,裏麵放著一把鑲嵌滿珠寶的彎刀和一條沉甸甸的東珠項鏈。


  “這是……”


  “三年前我駐守邊關,東齊和北遼有一場會談,我曾列席,莫桑也在場。他將這兩樣東西交給我,讓我放在你的墓前。”


  “莫桑?”我念著這個都快被我遺忘的名字,愧疚感頓時湧上心頭。


  “他以為你早逝,十分難過,又因為不能親自來東齊,故托我給你帶去這兩樣東西,說是他們草原送送給紅顏知己的。我們重逢後,我特意叫人去從你的祠堂裏把這盒子取來。到底是他的一份心意,應該讓你知道。”


  “難為他還惦記著我。”我把玩著寶刀,“他現在可好?”


  “他已統一草原各部,又迎娶了北遼帝的公主為王妃,勢力十分強大。”


  我把刀放回盒子裏,“我知道他來信懇求陛下饒恕我性命的事,心裏十分感激,卻是沒機會向他道謝了。”


  “說起來,我還沒送過你什麽東西呢。”封崢削瘦的臉上露出遺憾。


  “別這麽說。”我微笑道,“你送了我一段好時光。”


  封崢略微釋懷,又說:“盒子有兩層,下麵還有東西。”


  我掀起第一層,看到下麵露出來的那塊白絹手帕。


  眼睛被那抹已經有點發黃的白色刺痛了。


  拙劣的繡工,點點血漬,還有那兩行題字。


  現在看來,那八個字,竟是一語成讖呢!


  “你還一直收著.……我還以為這帕子早丟了呢。”


  封崢說:“抄家那天,廖致遠留了心,撿了起來,後來交給我。這些年我時常翻出來看。我總想,當年若是沒有把這帕子給你,你或許就不會走了又回來,也就不會……”


  “一切都是假設罷了。”我打斷了他的話,“我倒很高興你把這帕子給了我。至少我這四年裏,也有點美好的事可以回憶,不是嗎?”


  封崢枯瘦的臉上浮現出慰籍的笑容,“阿雨,你真成熟許多了。”


  立春,南方的春天靜悄悄地來臨了。


  第一場春雨過後,荒涼的院子裏漸漸恢複了一點綠色。嫩草從地裏冒頭,海棠花的枯枝上也發出了米粒大的紫紅色花苞。


  封崢已經下不了床了。我折了一根細枝給他看。


  “看,春天到了哦。過不了多久,就可以看到花開了吧。”


  春風帶來了潮濕的南風,春雨一場接著一場,漸漸連了起來,就沒再停過。


  朝廷聯合海上兩大家族剿清海盜,開辟新航路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大街小巷。我路過茶樓,總能聽到說書人孜孜不倦地講述著那場驚心動魄的戰役。


  我穿著樸素的衣裙,挽著竹籃,撐著油紙傘,日日都出門買菜。


  走過熱鬧的大街,我總忍不住回頭看一看。始終有種錯覺,覺得那個人還和往常一樣在我身邊,默默地注視著我,關懷著我。一旦我遇到困難,他總是第一個站出來,擋在我的麵前。


  熙熙攘攘的大街,路過的都是陌生的麵孔。


  我仰麵迎接著細如牛毛的雨絲,心沉沉的,就像也浸滿了水一樣。


  也不知道南海的春天是怎樣的。


  封崢昏睡得越來越久。來為他看病的老大夫連連搖頭,轉身對我低語:“姑娘,準備後事吧。”


  我的確很冷靜地開始張羅起來。最好的紅木棺材,孝衣、白幡、白燭紙錢,我和黃伯一樣樣挑選過,買回來。


  封崢待下人們很好,黃伯一家背地裏抹了不少眼淚。


  我給京城裏的封家寫了一封信。封崢的生母已經去世,他後來為了我的事,和他父親也吵翻了。現在兒子要死了,可封老爺子也有病在身不能來,隻能派封崢的四弟過來一趟。


  “四弟來也好。怎麽能讓白發人送黑發人呢?”封崢顯得十分淡然。


  他的說話聲已十分輕微,我得湊近了才聽得到。


  我問:“你還有什麽心願,說給我聽,我給你去辦。”


  封崢那雙不因病痛而減了神采的眼睛脈脈地凝望著我,我覺得心都要碎了。


  “我本來覺得,孤身死去太惆悵。現在有你在身邊,陪我到最後,我是什麽遺憾都沒有了。”


  “這樣喪氣的話,我真不想聽。”


  封崢輕笑,“阿雨,幸福的機會轉瞬即逝,錯過了,終身追悔莫及。在北遼的時候,我推開了你,所以我後悔至今。你切勿步我後塵。夏庭秋比我好,因為他從來都站在你的身邊,沒用鬆開過你的手。你要知道,這有多麽得難得可貴。”


  “我知道。”我哀傷地低下頭,“全天下,不會再有一個人,比他對我更好的了。”


  封崢靜靜望了我片刻,忽然說:“我走了後,你若想繼續住這裏,隻管住下去。你若要走,就留黃伯看門就行。”


  我心裏發慌,“怎麽突然說起這些事?”


  “今天精神好,把事情都交代了,免得以後沒機會罷了。”封崢又說,“我的劍日後就歸你了。它是把寶劍,跟這我入土未免太糟蹋了。我還有些字畫,倒是可以跟我一起埋了。我若是等不到我四弟,你就代我和他說,要他好生孝順父親。”


  “我都記下了。”我無聲歎息。


  封崢眼睛慢慢合上,又昏睡過去。


  雖然有幾日倒春寒,但天氣還是一日比一日暖了。


  院子裏的花草全發了新芽。雨比前陣子大了些,落在屋簷上,發出悅耳的沙沙聲。


  我打開窗戶,讓那股帶著青草芳香的氣息飄進了屋裏。


  “今天是幾日?”封崢不知道什麽醒了過來。


  我匆匆回到床邊,“正月二十二了。”


  “還好。我又睡了多久?”


  “一日多。”我把煨在爐火上的藥粥端過去,喂著封崢一點點地吃,“晚晴出了月子,去城外上香,幫你我各求了一支平安簽。她還說,要你好好養病,等她小女兒滿百日,請你去吃酒呢。”


  “家裏有一對長輩留下來的玉鐲,你可以代我送給孩子。”


  “我知道了。”


  我拿濕巾給封崢擦淨了臉,然後伸手解了他的發帶,用牙梳給他細細地梳頭發。梳完了,再給他將頭部穴道按摩過一遍,最後將頭發束了起來,插上一隻白玉簪。


  封崢清瘦的容顏依舊還帶著昔日清俊的輪廓,毛巾的熱氣給他灰敗的臉上增添了一點血色。他側頭望著窗外,眼裏露出向往的目光。


  “阿雨,你生辰快到了吧?”


  “是啊,下月十二。”我說,“每年生日都是春雨綿綿的呀。”


  封崢的眼神閃了一下,“我都從來沒有送過你壽禮呢。”


  “送過的呀。”我拍手笑起來,“是我十二歲那年,我爹按照傳統大辦了壽宴。你送了我一隻巴掌大的白玉小馬,你忘了?”


  “那怎麽算?”封崢笑道,“那是家裏人選的,並不是我自己挑的。”


  “但是我可喜歡那白玉小馬了,一直放在案頭。可惜後來我弟弟拿去把玩,一不小心掉在地上摔碎了。”


  “那我這次得送你比白玉馬更好的禮才行了。”


  我感興趣,“那你這次要送我什麽?”


  封崢朝外麵望了一眼,“送你一樹花,好不好?”


  “花?”


  “那株海棠,終於開了呀……”


  院子裏那株孤零零的海棠花,的確在春雨中綻放了稀疏的花朵。那被雨水暈染過的水紅色格外地嬌嫩明豔,就像少女羞澀的麵頰一般。


  也就是在這時,我才真切地體會到,春天終於來臨了。


  “阿雨,”封崢眼波平靜地望著我,輕聲說,“你幫我摘一枝花來,好嗎?”


  “行!”我立刻點頭起身,推開門走進了雨裏。


  清涼的雨絲落了我一頭一臉。


  我繞著那株海棠轉了兩圈,還不容易找到一枝開得錯落有致的,折了下來。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輕快地跑回屋簷下。


  “封崢,我選了一枝開得最好的呢。”


  屋裏的人沒有回應我。


  封崢安詳地靠在床頭,側著頭,雙目合著,似乎又沉睡了過去。


  我怔了怔,邁進屋裏。想再往前走幾步,可是身體卻是不受控製地站住了。


  那一瞬間,直覺讓我明白了過來。


  雨水順著臉頰滑到下巴,滴落在領口。握著花枝的手垂了下來。


  幾片被雨水打濕的海棠花瓣輕輕抖落,被風吹拂進了綿綿密密的春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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