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海天遼闊
豔陽高照,海天一色。這是我對大海的第一印象。
南方很溫暖,海風濕潤,吹在臉上,讓人覺得十分愜意。空氣裏總有淡淡的魚腥味,卻也有著說不出的清爽。
海灘如一條黃色絲帶,綿延曲折,小小的螃蟹忙著推土築巢,人一走近,又全部縮進了沙子裏。
我覺得新奇極了,大呼小叫地讓夏庭秋看。
“真是沒見過世麵。”夏庭秋當然見怪不怪了,“等到了島上,還有大螃蟹呢。小時候半個時辰就可以捉一筐,清蒸著很好吃。”
我又指著天上,“呀!那是什麽鳥?”
“是海鷗。”
“啊那是什麽?那個綠色的!”
“是海帶菜。”
“什麽魚怎麽那麽大?”
“是銀箭魚……”
“好大的蝦子!”
“那是龍蝦!”
“還有那個.……”
“沒有還有了!”夏庭秋一把拽著我丟到船上,“再磨蹭就丟你在漁村算了!”
下人掩麵偷笑。
我在甲板甲板上跳腳,“那你至少弄個龍蝦來給我玩!”
夏庭秋頭冒青筋,“葉叔?”
“二少爺,”一個灰衣中年大叔一閃而至,“下人買了龍蝦,準備了中午吃的。”
“撿一個大的出來,給這丫頭玩。”夏庭秋衝我呲牙怪笑,“你慢慢玩,我讓你玩個夠。”
我的玩心一時占據了上風,沒有多動腦子,於是再度上當。
等我甩著夾著指頭死活不放的龍蝦殺到夏庭秋的房間時,他正啃著螃蟹腿,一看到我,噗地一下噴了一桌子螃蟹渣子。
他捶桌子大笑,我氣得一腳踢翻了他屁股下的凳子。
夏庭秋輕鬆穩住了身子,站起來擦了擦嘴,再看看我的手指頭,又哈哈大笑。
“差不多就行了!”我大怒,“你倒是想個辦法呀!”
辦法其實很簡單,動手掰開龍蝦的鉗子就可以了。
夏庭秋那把隻惹禍的龍蝦從窗戶上丟回了海裏,拉過我的手,一邊看一邊吹氣,“腫啦,破了點皮,去找葉叔拿點藥擦吧。”
“小傷而已。”我很快忘了疼,又跑去後艙廚房看海魚去了。
夏庭秋背著手笑盈盈地跟在我身後,一邊教我辨認那些魚。海魚模樣奇怪,有長有扁,有花又白,我都從未見過,稀奇得很,抓著他問個不停。
那掌廚的老師傅笑著對夏庭秋說:“少爺,六姑娘性格好生活潑呀。咱們夏府靜了好多年,你們這一回來,終於又可以熱鬧起來了。”
夏庭秋溫和一笑,眼裏倒映著萬裏碧波。
南海離島,並不隻是一座島嶼而已。
方圓數千海裏,散布著大大小小近百座島嶼,宛如神仙撒了一把翡翠珠子落在這片無垠的藍色琉璃之上。
有的島隻是光禿岩石,有的則是海水下的暗礁,也有的島嶼植被茂密,住有人家。最大的島才名離島,方圓百裏有餘,地勢平坦,土地肥沃,林木茂盛,物產豐富,是一塊海上的魚米之鄉。
夏家紮根離島已經有百年曆史,根基龐大。來往於內陸與南洋的商船,都得在這裏的港灣停靠休息。夏家多年來一直從事南北貿易,有龐大船隊,可謂南海的一方霸主了。
我們船還未靠岸,就可望見馬頭上黑壓壓地聚集了不少人。
“那是二老爺和親戚們,寧伯也帶了家仆來迎接您。”
“早說了不必搞得這麽隆重的。”
“是大少爺吩咐的。”葉叔語調低落了下來,“他搬進佛堂前囑咐過我們,務必隆重迎接你的。”
夏庭秋嘴角彎了一下,“捧得越高,摔得越慘。這麽隆重,我若將來有什麽事做得不妥,豈不是更加辜負了大家對我的期許了?”
船慢慢靠岸,甲板放了下來。我跟在夏庭秋的身後下了船。
岸上,一個年過半百的大伯麵色激動地前先一步迎了上來,握住夏庭秋的手。
“庭秋,你可回來了!”
“二叔。”夏庭秋恭恭敬敬道,“晚輩不孝,勞您和各位叔伯操勞了。”
“哪裏的話?”夏二叔道,“你回來就好。最近局勢動蕩,你能回來主持大局,安定民心,鄉親們都感激在心呢。”
“大哥呢?”
“長傑他已經剃度,住在佛堂,就等你回來,把交接的事辦了,他就回內陸去定波寺了。”
“正事要緊,那我先去見大哥吧。”
夏庭秋衝我點了點頭,然後和家人匆匆走了。
一個六旬左右的禿頭老爺子走到我跟前,略微打量了我一下,抬手道:“可是六姑娘?老夫姓寧,是夏府邸管事。姑娘喚我寧伯就好。”
我和寧伯見過禮,老爺子延我上馬車,“二少爺怕是要忙一陣子去了,六姑娘旅途勞頓,請隨我先回夏府,好生歇息一下吧。”
夏家雖然是財富滔天,可宅子卻修得十分素雅。白牆烏瓦,青磚木廊,房屋都隻有一層,依著小山坡,綿延一大片。院子裏用大盆種了許多我沒見過的花草。海島植被茂密,花樹都一人多高,開著碗口大的或鮮紅或潔白的花朵,十分美豔動人。
寧伯將我安置在一間僻靜的小院子裏,見我隻身一人,又給我調撥了兩個丫鬟來伺候。
“三少爺在家書裏吩咐過,說六姑娘您身子不大好,屋子要通風。這院子雖然大不,卻離花園和海灘都近,又安靜,出門又方便。這兩個丫鬟您隻管使喚,用不順手,再換就是。”
我道了謝,親自送他出門。
那兩個丫鬟待都是當地女孩子,皮膚暗黑,小個子大眼睛,待人十分熱情。我吃飯她們給我夾菜,我洗澡她們給我搓背。我也有四年多沒有享受過這樣被人伺候的日子了,不免有點感慨。
南方天黑得晚,用過了晚飯,天色還很亮。我站在院子裏都可以聽到輕微的海潮聲,丫鬟同我說,現在正是漲潮的時候,老鷹岩那邊海浪聲傳過來了。我初來乍到,對什麽都好氣,決定去看一看。
從夏宅側門出去,走了半柱香的時間,就到了海灘。潮水已經把沙灘淹沒了,浪花拍打著岸邊的岩石。
丫鬟海珠指著遠處給我看。海島上有山,高約十多丈,一邊是種了芭蕉的大坡,一邊是懸崖絕壁聳立在海中,山頂有一座燈塔。海浪衝擊著懸崖礁石,浪花擊碎成白沫,發出如雷一般的轟鳴聲。
“那裏就是老鷹岩,姑娘別看那裏怪險峻的,等到退潮了,沙灘露出來,滿地鵝卵石和貝殼,可好玩了。”
遙遠的海麵,一輪火紅的落日掛在天麵,將天際的海天都染成了紫紅色。海麵上正有許多船揚帆歸來,有漁船,也有大商船,不少船上掛著朱紅色、繡有一朵金黃色芭蕉花的旗幟——那是夏家的標誌。
“姑娘嚐嚐咱們這裏的芭蕉吧。”丫鬟紅珊從旁邊的芭蕉田裏摘了一串芭蕉給我。
這裏的芭蕉甜而不膩,我一口氣吃了好幾個。
正和丫鬟們說著當地的瓜果,就見一個少女朝我們跑過來。
那女孩子穿著當地的服飾,牙白鑲暖黃邊的小褂,撒花細褶裙,腰身窈窕。跑近了,我看她大概十七、八歲,一張雪白的瓜子小臉,柳眉鳳目,十分俏麗動人。
那少女笑意盈盈地看著我,熱情道:“您可是庭秋哥帶回來的小姐姐?”
“庭秋哥?”我愣了一下,“夏庭秋是嗎?我是他小師妹。”
“我猜就是!”少女撲過來拉起我的手,“可把姐姐盼來了!這下更熱鬧了!”
我疑惑,“你是.……”
海珠忙道:“這位是於家二小姐。”
少女笑道:“我叫於慧意。咱們是姻親,我大姐嫁的是夏大少爺。大姐雖然走得早,不過兩家還是經常來往。我們於家就在東麵的山關島上,過來也不過一日船程。我聽說秋哥哥要帶個小姐姐回來,早幾日就跑來等著啦。”
我聽她竹筒倒豆子地說了一長串,顧不上整理,忙笑道:“於姑娘太客氣了。”
於慧意搖了搖我的手,一派天真嬌憨,“姐姐才客氣呢!您叫我慧意就行了。大家是親戚,本來就該多走動才是。啊,對了,良玉,你快過來!”
遠處一個穿著淺藍色裙子的姑娘慢吞吞地走了過來。她和於慧意年紀相仿,個子高挑,鵝蛋臉,長眉杏眼,皮膚微黑,臉上沒什麽表情。
“這是我表姐林良玉,一同過來玩的。”慧意又介紹我,“這是秋哥哥帶回來的六姐姐。”
林良玉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屈膝行了個禮,然後又站在旁邊不說話了。
慧意笑,“我表姐性子內向,六姐別介意。”
良玉似乎沒聽我們說話,自顧轉頭望著日落時分的海麵。
“姐姐剛來,我帶你在這附近走走吧。”慧意主動挽著我的手,“離島挺大的,若是明天得了空,咱們騎上馬,好好把這島轉一轉。”
我拗不過她的熱情,被她拉走了。慧意是個話簍子,這一路就聽她滔滔不絕地說著離島民俗、風景物產,又聽她把海島上幾個大戶人家的關係順了一遍。
林良玉依舊一言不發,若有所思地跟在我們身後。慧意有時說到興頭上,會轉頭和她說幾句。她應一聲,並不多話。
我走了一大圈,出了一身汗,回去後又衝了個澡。
海珠同我說:“婢子剛去看過了,二少爺還和家伯們在祠堂裏議事。姑娘先歇息了吧。”
我打了一個嗬欠,看了看窗外天邊的銀鉤,聽著沙沙的潮水聲,很快就沉入夢想。
次日天剛亮,我就醒過來了。一時還有點恍惚,以為自己還在上裏。突然一隻海鳥飛來停在窗戶上,衝我呱呱叫,我這才回過神來。
紅珊端著臉盆進屋來,揮走了鳥兒,笑著對我說:“姑娘起得好早。外麵退潮了,孩子們都去捉魚撿貝殼,姑娘要去看看不?”
我一聽,立刻來勁,跳下床,披了件衣服就跑了出去。
早晨清涼濕潤的風吹拂著我的頭發,空氣裏有股陌生的花香。潮水褪去後露出來的大片的沙灘上,孩子們正提著竹簍捉擱淺的小魚。
海鳥振翅盤旋,發出興奮的叫聲,偶爾落在地上,叼起孩子們漏下的魚。半個巴掌大的灰殼螃蟹在忙著築巢,人一走近,它們眨眼鑽進沙子裏去了。
我赤著腳踩著濕軟的沙子,慢慢地走著。海麵很平靜,極遠的地方停著幾艘漁船。昨日海潮洶湧的老鷹岩,現在果真十分平靜。懸崖下露出一大片石灘,孩子們翻開石頭,尋找著藏在下麵的螃蟹。
我聽到幾聲狗叫,轉頭望去,隻見夏庭秋一身翩翩白衣,手裏還牽著一頭大黃狗,遠遠朝我走來。
我踩在海水裏,笑著看他走近。
夏庭秋也是一臉爽朗的笑意,一改之前數日的陰鬱。
“天氣真好呀。”我高聲道。
“海島隻有兩種天氣,要不刮風下雨,要不晴空碧日。”夏庭秋站定了,把鞋脫了下來,丟給那隻大黃狗,“阿牛,叼好了!”
大狗聽話地叼著鞋子,使勁搖尾巴。夏庭秋卷起褲腳,踩到水中來。
海浪衝刷著我們的腳,陽光照耀在夏庭秋精神奕奕的臉上,讓我看著都覺得有點晃眼了。
“看你眼睛下麵還發黑呢,昨晚一宿沒睡吧?”
夏庭秋伸展手臂,深吸了一口氣,精神充沛道:“沒關係,事情解決了大半了。”
“還順利嗎?”我問。
“目前都很順利。”
“你家叔伯沒有趁此機會撈一筆,或是不服你,想要分家的?”
“不服那是當然的。”夏庭秋笑著輕擰了一下我的臉,“我常年不在家,又無功績,他們自然懷疑我的能力了。不過分家卻不可能。”
“為什麽?”
“離島不算大,夾在東齊和越國之間,能自成一統,靠的就是上下一心。北海船王一族,我們離島一族,都是靠這著條,才能在這海上立足。一旦渙散了,不說附近兩國,就是北海船王,都會立刻南下將我們侵吞了。”
我陪著他踩著水慢慢走,一邊撿貝殼海螺。
“我以前聽你說過,北海船王是海賊起家,現在還有黑旗船。”
夏庭秋笑道:“也別當我們夏家就是良民了。在這海上做貿易營生的,多少都有背景。夏氏一族在一百多年前,躲避戰亂逃至島上。最初這裏全是荒地,一族的人吃什麽?還不是靠著打劫來往船隻罷了。”
我瞠目。
夏庭秋見我這樣,笑得更歡了,“以前沒和你說,就是怕把你嚇著。不過你放心,你二師兄我清白得很,我們夏家也早就不做這殺人越貨損陰德的事了。隻是家族裏的男兒到了年紀就要送到船上,一同出海曆練。咱們海島人,不會養出拿不動刀劍的男兒來。”
“那你當年也上過船了?”
“五歲就跟著我爹和幾個叔叔上船走商了。”夏庭秋撿了一個活著的海螺,丟給我,“我爹和大哥待我還是不錯的,教了我許多東西。”
“那你在內陸生活這麽多年,本事丟得七零八落了吧。”
夏庭秋斜睨我,“小丫頭,居然敢瞧不起你師兄。”
“誰是你的小丫頭呀。”我笑著頂回去,“我都是老丫頭了。那個什麽慧意妹妹,才是你的小丫頭吧?”
“於家的老二?”夏庭秋問,“你這麽快就見到她了?”
“昨天在海灘上碰到的。她和她表姐,叫良玉。”
夏庭秋歪著頭想了想,大概是不記得良玉了,“於家二姑娘的大姐就是我大嫂,她還有個姑姑嫁了我四表叔。這裏姻親關係複雜得很。之前大嫂去世,我回來奔喪,見過慧意,隻記得是個靦腆的小姑娘。”
“哪裏靦腆了?”我莞爾,“一過來就熱情地拉我手,一口一個姐姐,都把我叫暈了。”
“女大十八變呀。”夏庭秋晃了晃腦袋,丟了一顆石頭打鳥,那海鳥撲打著翅膀飛走了。沒想那隻大黃狗突然對那隻鳥起了興趣,丟了鞋子旺旺大叫著追鳥去了。
恰好一個大浪打過來,卷走了那雙鞋。夏庭秋追了幾步,空著手走回來。
我笑彎了腰。
“阿牛!”夏庭秋氣急敗壞地吼。
大狗耷拉著耳朵,夾著尾巴跑回來。夏庭秋拍拍它的頭,大狗發出討好地嗚嗚聲。
“走吧。”夏庭秋光著腳走上岸,“早飯該好了,今天還有著忙呢。”
夏庭秋回來接管家業,要做的事情特別多,一連幾天不見他的人是常有的事。不過慧意熱情好客,每日都來找我,帶著我到處轉。江湖女子都豪爽率真,我同她十分處得來。
我們跟著漁民一起出海打魚,又去珠貝水場挖貝、取珠。到了打撈海帶菜的時候,也撩起袖子和鄉親們一起拉繩索。
我很快就和當地的姑娘一樣,皮膚曬成了蜜色,穿著寬鬆涼快的褂子和寬腳褲,頭發梳成辮子,脖子和手上戴滿了貝殼和珊瑚串成的鏈子,一走路就發出叮咚聲。而且天氣溫暖,我每日都鍛煉,原本孱弱的身子健壯了不少,下海遊水已經完全沒問題了。
離島西側,目光可及的地方有座小島,叫月牙島。每次潮落之後,兩個島之間會露出一條蜿蜒的小道來。月牙島很小,沒有住人,隻有一片稀疏的椰子林。姑娘們時常去那裏遊玩。
我就是在那裏跟著慧意學會了如何用魚槍捕魚,還學會了劃獨木舟。不過水性最好的還是良玉。這姑娘脫去裙子穿著短裝,身材修長健美。不論是下水捕魚,還是撒網劃船,動作幹練又優美,真讓我對她刮目相看。
我們那日網了許多魚,在島上生了火烤魚吃。
正同慧意描述著內陸深山裏的生活,就見一艘漆得油亮的兩層商船朝這邊開來。船上張著旗子,是一麵藍色繡紅珊瑚的幡旗。
“良玉,那好像是你們家的船。”慧意用手擋著太陽,望了一陣,“奇怪,誰來了?”
這邊沙灘又淺又寬,船在遠處停了,放了一艘小船下來。
良玉皺眉看了片刻,說:“怎麽看著像我大哥?”
“呀,是像!”慧意興奮地跳起來,“是大表哥!”
小船上載著三個男人,兩個劃船,一個人站在中間,朝我們揮了揮手。
船劃近了擱在淺灘上,中間那個年輕男子率先跳下了船,踩著水大步走了過來。
良玉站了起來,喚了一聲:“大哥。”
“好香的烤魚啊,把我大老遠地都吸引過來了!”男子朗聲笑著,幾步走上岸來。
他約莫二十出頭,劍眉星目,俊朗軒昂,一身簡單的短打扮,露著肌肉結實的胳膊,腰間係著一把短劍。
“表哥怎麽有空來了?”慧意迎了過去,“我帶著夏家的六姐過來玩,本來想早點回去,不過來時走的旱路,隻好等潮退。你來了正好,要送我們回島上。”
林家大少爺寵溺地看著她,“一聽就知道是你出的鬼主意,跑來月牙島又不帶小船。老人說今天午後要起風,我要沒來,看你們要在這裏困多久!”
慧意賴皮地拉著林少爺的手搖了搖,“錦宏哥哥是貴人,我們一有難,你就從天而降,啊不,是踏波而來了。”
良玉站在我身旁,這時哧地笑了一聲。我轉頭看,見她臉上的譏諷一閃而過。
林錦宏轉頭看到我,定了定,笑著問:“這就是夏三哥新認的妹妹?”
“是呀!”慧意拉我過去,“這是六姐姐,這是我表兄,你喊他——六姐似乎還比錦宏哥略長半歲——那你叫他林小弟好了!”
“不要吧!”林錦宏叫起來,“小弟,小弟地叫起來,像是船上廚房的幫工似的。六姑娘叫我林公子吧。”
“你是哪門子的公子呀!”慧意頂了回去,“六姐明明比你大,叫你聲小弟又有什麽不可的?”
“慧意,別胡鬧了!”林錦宏尷尬地朝我抬手,道,“讓六姑娘見笑了。姑娘您隨便怎麽叫我都成。”
我還是中規中矩地喚了他一聲:“林公子多禮了。”
慧意哼了一聲,摔開林錦宏的手,“六姐姐也太好說話了。”
良玉站在旁邊冷眼看著,這時候又戲謔一笑,也不知道笑的是誰。
我們在火邊坐下,林錦宏就坐我旁邊。魚烤好了,慧意遞給他,他轉手遞到我手裏來。
“六姑娘嚐嚐這個。這是咱們南海特產的銀魚,肉質細嫩香甜,十分可口。”
良玉的視線又是冷冷一掃。我忙客氣地推拒道:“林公子客氣了。我先前已經吃飽了。”
慧意哈地一笑,“錦宏哥,你獻殷情也不會看時候。我們都吃飽啦。這肉質細嫩香甜的魚,還是你自個兒吃了吧!”
林錦宏碰了一鼻子灰,也不介意。他嗬嗬笑了兩聲,幾大口吃完了魚,拍了拍手,把鞋子一脫,攀著一棵椰子樹就爬了上去。
我吃驚,“他這是要做什麽?”
“要摘椰果呢!”慧意拍手跳起來,“錦宏哥,加把勁!我要右邊那個最大的!”
良玉忽然說:“他今天倒想起來顯擺了。”
慧意轉頭道:“都是兄弟姐妹,一起玩耍罷了,表姐怎麽這麽說呢?”
良玉冷笑著把頭轉開。
我不清楚他們之間的恩怨,隻當沒聽見。
林錦宏爬到了樹冠,抽出匕首,一口氣砍了五、六個椰果下來。
慧意捧著果子比劃給我看,“這果子殼太厚,打個洞才能喝到裏麵的汁水。我力氣不夠,良玉姐,好姐姐,你來做給六姐看吧。”
良玉瞟了她一眼,接過椰果,用匕首熟練地削去了一層皮,然後挖了一個洞,遞到我手裏。
“嚐嚐吧。”良玉說,“算不得什麽瓊漿玉液,倒也不難喝。”
我湊過去抿了一口,隻覺得清涼甘甜,十分美味,不由抱著椰子大口喝起來。
“好吃吧?”慧意嗬嗬笑著,丟了個最大的椰果給林錦宏,“快,幫我剝了,我也渴死了。”
林錦宏一連剝了好幾個椰子給我們。慧意拿了兩個,走過去遞給一直站在一邊的兩個水手。那兩個年輕人紅著臉接過果子,看著慧意兩眼放光。
吃完了椰果,林錦宏說:“時候也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慧意說:“那好。六姐姐先跟著這兩個小哥回大船上吧。”
“我來劃船好了。”林錦宏搶先一步道,“大船要繞去碼頭,你們要走冤枉路。我直接送六姑娘回岸上,阿傑打旗叫大船再派支小船過來。”
“那也好。”慧意眼珠一轉,“你們先走吧。”
我撓了撓下巴,“船可以坐三個人呢。”
良玉便不客氣地也上了小船。
林錦宏坐在船尾,把船劃回了離島。大概是因為良玉像一大塊冰一樣坐在旁邊,他從頭至尾沒有多說話。
我下了船,向他道謝。林錦宏拱手道:“六姑娘不必客氣。姑娘是夏三哥的客人,便是我們整個島的客人。”
良玉望了望天,“都可以看到雨雲了。大哥,你們今天不回去了?”
“我來找夏三哥有事商談,會小住幾日。”林錦宏又轉頭對我說,“姑娘初來乍到,怕是不知道。這海上的暴風雨可比內陸地凶猛多了,樹斷屋倒的都有,你在雨停前最好別出門。”
描述得還挺可怕的。我又對他謝了又謝。
林錦宏衝我笑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他摸了摸鼻子,跳上小船,轉眼又劃出老遠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發了一會兒愣。
我覺得他有點像一個人。他有點像莫桑。
茫茫草原,藍天白雲,也有個年輕人用這樣熱誠的目光注視過我。雖然隻是一點無傷大雅的曖昧,可是讓我覺得自己很充實,也很快樂。
正如林錦宏所說的,到了傍晚漲潮時分,天色陰暗,狂風大作。家裏仆人奔走著關上門窗,又把盆栽花草搬入室內。待到掌燈時,傾盆大雨從天而降。
我平生第一次見到這麽大的雨,有點驚悚,隻覺得這根本不是下雨,而是神仙端著盆子從天上往下潑水。
我的舊傷有點複發,胸口悶痛,喘氣困難,閉著眼睛靠在榻上。
狂風吹得禁閉的門窗嗡嗡振動,天地間隻餘下大雨衝刷地麵的唰唰聲。那聲音在我腦海裏反複回蕩,逐漸變化成了轟鳴的人聲。
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人在喝彩,有人在痛罵。
我仿佛又置身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眼睜睜地看著我的父親和弟弟被推上了斷頭台。
我想,我本該和晚晴她們一起吊死在天牢裏的。雙腳一登,七尺白綾勒住脖子,掙紮一下,也就去了。到了地府,一家人團圓,然後一起去投胎。
可我偏偏活了下來,在蕭政他們都以為我死於箭下後,我還苟延殘喘地活了下來。
四年仿佛隻是一個彈指。
我還活得很好,每日太陽升起時,我都能仰頭而笑,我的麵頰依舊柔軟。
震耳欲聾的人聲喧嘩就這麽逐漸退去。
我張開眼,看到坐在榻前的那個人。
夏庭秋渾身上下幾乎濕透了,頭發還不斷往下滴水。他見我醒了,接過海珠遞來的熱帕子擦幹了手,然後一邊摸我額頭,一邊給我把脈。
“我沒事。”我輕聲說,“已經比以前好多了。今天本來就玩得很累,有點犯困而已。”
夏庭秋置若罔聞,緊鎖的眉頭直到把完了脈才稍微有些舒展。
“覺得哪裏不舒服?”
“就是胸悶而已。”我打了個嗬欠,“倒是你,當心著涼。我這裏有藥,你不用冒著這麽大的雨跑過來。”
“天氣這麽惡劣,怎麽能不擔心你的傷。”
夏庭秋這才轉身去擦臉擦頭發。他一臉疲憊,眼下的陰影已是多日沒消了,臉頰也略微有點凹。
我心裏不忍,問:“接替家業真的這麽累嗎?有什麽我能幫忙的?”
“你能幫什麽?”夏庭秋笑,“你乖乖的吃好玩好,別犯病就是在幫我了。再說,這男人的事,你女人家也插不上手。”
“可看你這樣,我怪心疼的。”
夏庭秋瞅著我,笑得甜蜜到有點惡心,“喲,聽你說心疼我,還真比登天還難。”
我撲哧笑,“我的心也是肉長的,又怎麽不能疼了?”
夏庭秋握著我的手,低下頭,一時沒說話。
我衝海珠他們使了個眼色,兩人悄悄退去了外間。
“怎麽了?”我問。
夏庭秋輕歎了一聲,“眼下有比大買賣。”
“有生意做不是好事?”
“成敗就在這樁生意之上了。”
“果真有人為難你!”我輕叫。
“別激動。”夏庭秋按著我,“我要服眾,總得經曆一些挑戰的。”
我咳了幾聲,緩過氣來,“困難重重?”
“要親自去北海和船王談生意。”
“什麽生意?”
“有一條新航道,隻需花一半的時間就可到達越國,卻是海盜猖獗。那些海盜都是散兵,有的是被淘汰的水手,有的是違反規矩被驅逐的家丁,有的來自船王一族,也有的來自我們南海。東南兩家早有意聯手掃清這條航道,卻一直因為利益分成的緣故沒有談妥。”
“無非就是五五分嘛。”
“你還真是沒長腦子。”夏庭秋搖頭笑,“利益又不光是一堆看得見的真金白銀。”
我問:“若是談不成呢?”
“那你二師兄的威信就要大跌,失去民心,不留神就會被家族裏的別人擠兌了去。到時候我們倆隻好灰溜溜地回山裏投奔師父了。”
我哈哈笑,“聽起來也不壞呀!”
“壞丫頭。”夏庭秋在我額頭上彈了一下。
我看他身上濕衣還在往下滴水,便把紅珊叫了進來,問:“你們找得到衣服給你們三少爺換嗎?”
紅珊苦笑,“姑娘,這可是您的閨房,哪裏來男人的衣服?”
我無奈,“那去熬點薑湯。”
“不用了。”夏庭秋擺擺手,“風雨太大了,一出門就要濕透。你好生休息,我將就穿這一身,回去就洗澡。”
我還想挽留,又怕他著涼,隻得看著他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衝進雨裏。
夏庭秋挺拔的身影轉眼就被白花花的雨簾吞沒。
“二少爺可是真的關心姑娘您的呀。”海珠幫我拉高了薄被,“今天風暴來之前,他還親自帶著人去加固了庫房呢,回頭又冒雨趕過來看您。”
難怪剛才看到夏庭秋的手上有細傷。
次日醒來,聽到外麵鳥語陣陣。推門出去,陽光燦爛。若不是被吹折的樹枝還掛在樹幹上,我都要以為昨日的暴風雨從來沒有發生過了。
我正吃著早飯,慧意興衝衝地跑了進來。
“還坐著幹什麽?快跟我來呀!”
我被她拉著往外跑,“出什麽事了?”
“好事!”慧意兩眼放光,“庭秋哥和錦宏哥在灘上試新刀呢,可精彩了。”
大清早的就舞刀弄劍,精力真旺盛。
慧意拉著我跑到了宅子後的那片大沙灘上。這裏已經聚集了不少鄉親,都是來看熱鬧的。新購置來的刀劍堆放在旁邊,家丁們忙著開箱驗貨。
我們鑽進人群裏。
夏庭秋一身勁裝,前擺塞在腰間,端的寬肩細腰,雙腿筆直修長,站在那裏如玉樹臨風。他手裏握著一把三尺來長的細刀,身影一閃,朝著林錦宏砍了過去。林錦宏赤裸著上身,露著結實精壯的胸膛。他手裏也是一把細刀,鏘地接了夏庭秋的一擊,轉而側過刀身斜砍回去。
兩人身手敏捷,動作開擴,一招一式都精幹有力,你來我往密不透風,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這刀法我從未見過。當然我這人比較不學無術,隻學過點花拳繡腿的劍術。我不知道的刀法那是太多了。
隻是這刀卻眼熟,以前在兵器譜上看到過。
我正冥思苦想,那邊兩人已經比試完了,林錦宏略勝了半招。
慧意拉著我衝過去,“錦宏哥好厲害!”
林錦宏一笑,“我這是險勝。”
“林老弟太謙虛了。”夏庭秋抹了抹額頭的汗,“我很少用刀,使得不好。”
我接過他手裏的刀仔細看,“這可是唐刀?又不大像,似乎精致了許多。”
“改進了一些,不過算是唐刀。”夏庭秋說,“北海浪番人都使用這樣的刀。他們的海盜船小又快,碰上了近身肉搏,長劍倒不及這改良過的刀殺傷大。下個月我去北海前,也要把這刀法練熟了才行。”
“什麽刀呀劍呀的,我可不懂。”慧意從懷裏掏出兩塊香帕,一人給了一塊,“你們倒是快擦擦汗吧。”
林錦宏接了帕子,問我:“六姑娘若是喜歡這刀,我叫人再打造一把給你可好?”
“方便嗎?”我也有點心動。
“一把刀而已,又不是天上的星星。”林錦宏哈哈笑,“這就算是我給姑娘您的見麵禮好了。”
我噗地笑道:“見麵禮是長輩給晚輩的。我比你年長,林小弟不要亂了禮數呀!”
“啊?”林錦宏臉一紅,“那就是孝敬的禮,好不好?”
我轉頭看夏庭秋。
夏庭秋笑道:“我看你也玩得無聊,學學刀也好。”
“家主大人發話了。”我對林錦宏笑道,“那我等著你的孝敬禮啦!”
回了家裏,夏庭秋同我說:“林家當年勢力不小,這幾代男丁稀薄,家勢衰落了些。林錦宏年少有為,林家長輩對他寄予了厚望。”
我吃著西瓜,含糊道:“我看這個小夥子也不錯。今天你們在沙灘上,衣服穿得那麽少,旁邊的姑娘家看著你們,臉都紅了。”
“衣服穿得少的是他,可不是我。我一身肌膚對金貴了,可不能隨便讓姑娘看了去。”夏庭秋搶了另外半個西瓜,用勺子舀著吃,“島上適齡的姑娘,大多都對他有意思。你覺得他怎麽樣?”
我被他這麽突然一問,愣了一下,“還好吧。”
夏庭秋嘴角一勾,湊過來,“那你覺得我怎麽樣?”
我被他猛然放大的臉驚了一下,臉上一熱,下意識推開,“別鬧了。”
夏庭秋眼裏受傷的神情一閃而過,又嬉皮笑臉地賴過來,“啊呀,有什麽不能對師兄說的?難道你覺得師兄我不好?”
“別靠那麽近。”我笑著拿西瓜子丟他,“你早上沒漱口吧?臭死了!你說你這怎麽和阿牛一樣的?”
“口臭?”夏庭秋怔了一下,忽然站起來,跑去了屏風後麵。
我以為他去漱口了,沒想他很快轉了回來,手裏端著一個漆盤,盤裏有個又大又圓的東西,用塊布蓋著。
夏庭秋把布揭開,一股濃鬱的異味撲麵而來,將我熏地竄出一裏遠。
“別跑呀!好東西呢!”夏庭秋把我拽回來,指著那綠刺皮黃瓤的似乎是水果模樣的東西,說,“這叫榴蓮,咱們島上沒有,還是商船從越國帶來的。聞著臭,可好吃了,我小時候就特別愛吃。”
我捂著鼻子使勁掙紮著要逃跑,“難怪你打小嘴巴就臭,原來就是這大糞果吃多了。哎呀你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就要叫啦!”
“你叫呀!”夏庭秋一臉老流氓樣,“這裏沒師父和大師兄,我才是老大,你叫破喉嚨都沒人來理你。”
我張開口,聲音還沒發出來,嘴裏就被夏庭秋塞了一塊果肉進來。
我隻覺得後背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立了起來,然後覺得,這東西是甜的,有點黏,說不上多好吃,但也不難吃就是了。
“怎麽樣?”夏庭秋一副奸計得逞的模樣,“我就說了這好吃了吧?來來,再吃一塊。”
我聞不得那氣味,殊死反抗,終於掙脫,捂著嘴退到牆角縮著。
夏庭秋怪掃興的,“這東西三兩銀子一個,運到東齊,可以賣八兩銀子。這麽值錢的,你居然不吃?”
我把嘴裏的果肉咽下了,嗬口氣聞了聞,那股異味差點熏死自己。
“你愛吃你自己吃。以後吃了這東西,離我一丈遠!”
夏庭秋不屑地哼了一聲。我抱起吃剩的西瓜,一溜煙跑走了。
隨後半個月,夏庭秋忙著去治下各島嶼巡視,林錦宏同行。慧意說她要順路去看望外婆,也跟著一道去了。
他們走了沒幾日,林家的家丁給我送來了一把番刀,說是他們家大少爺吩咐的。我想找校場師父學刀,又忌諱男女授受不親。後來還是旁人提議讓我跟著良玉學刀。
良玉是女孩子中使刀的好手,雖然為人冷漠孤傲,可是教起我來,十分細心盡責。我本來是抱著好玩的心態學刀的,被她一感化,不得不端正態度,發奮努力起來。
半個月後,夏庭秋回來,我興致衝衝地跑去找他顯擺,卻撞見大夫在往他身上纏白紗布。慧意坐在一邊,兩眼通紅。
我仿佛被潑了一盆冷水,呆站在那裏。
夏庭秋見到我,轉頭就朝身邊人吼:“不是說了不要告訴她的嗎?”
那下屬急忙擺手,“三少爺,沒人通知六姑娘呀!”
“我自己來的。”我匆匆走過去,“你這是怎麽搞的?好好的怎麽回來就一身的傷?”
“沒事。”夏庭秋握住了我伸過來的手,“都是皮肉傷而已。”
慧意在旁邊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庭秋哥他.……他是為了救我才傷著的!”
“到底怎麽回事?”我急得跺腳。
“唉,都說了是小傷了。”夏庭秋拉著我,滿不在乎道,“回來的路上碰到了黑旗船,發生了點衝突。我們人多勢眾,沒有什麽損失。”
我指著他背上的傷,高聲道:“這不是損失是什麽?”
慧意哭道:“是我不好。我沒防著身後有人偷襲。庭秋哥幫我擋了一刀。”
“你也是……別哭了。”夏庭秋歎氣,“說起來也是我沒照顧好你。”
慧意使勁搖頭,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
夏庭秋衝我使眼色。我隻好先去安慰慧意。
好不容易把慧意哄得回去休息了,我這才回頭去看夏庭秋。半路碰到小丫鬟送藥,我接過來親自端了過去。
“好險呀!好險!”傷員夏庭秋一邊啃著鹵雞爪子,一邊感歎,“想那千鈞一發之際,還是我挺身而出,站立船頭,拔刀相迎。那姿勢想必十分瀟灑!隻可惜你是沒看到。”
“我見你擺譜還見的少嗎?”我把藥塞他手上。
夏庭秋仰頭一飲而盡,乍了乍舌,繼續啃雞爪子。他上身衣服還沒穿,露著明顯曬黑了一層的緊實胸膛。白色的紗布纏在上麵顯得特別刺目。
“真的沒事吧?”我擔心地問。
“沒事!”夏庭秋說,“雖然有點深,卻沒傷到骨頭。大夫說養大半個月就好了。”
“可你再過幾天就要去北海了。”
“不下水就行。”
我緊皺著眉頭,“這麽賣命幹什麽?萬一過了頭,把小命丟了,你這幾個月來的努力不就打了水漂。”
“沒有付出,怎麽能有成就?”夏庭秋笑了兩聲,“你師兄我不會連這點苦都吃不了。”
在我三令五申之下,夏庭秋在家裏好生休養了幾日。我那幾日也哪裏都沒去,每日都親自給他燉點滋補的藥膳。
夏庭秋十分享受著我的伺候,每日吃得滿嘴流油,還要點菜。一下雞湯不好喝要吃鴨,一下豬蹄不吃前腿要吃後腿。西瓜單是切片了他還不滿意,要我把皮削了籽挑了才肯吃。特別是那榴蓮,他非要我親手剝好切成塊,再親手喂給他。
我大怒,掀桌而起,“你傷的是背,又不是手。嫌手多餘就早說,我一刀挑了你手筋就是!”
“師妹息怒!息怒呀!”夏庭秋嬉皮笑臉,趕緊自己抓了榴蓮塞進嘴巴裏。
林錦宏見了這些日的好菜,羨慕得一邊垂涎一邊衝我搖尾巴。我見他可憐,回頭熬豬蹄湯的時候給他多盛了一份。
林少爺喝著濃湯,感動得淚流滿麵,“六姑娘真是賢惠,上得廳堂,入得廚房。”
我一陣肉麻,“不賢惠,林小弟過獎了。”
“對了,”林錦宏說“過幾日新船下水,六姑娘會去看吧?”
“有什麽好玩的?”
“殺豬殺鴨祭海神,放禮花,擺上好酒好肉,大家唱歌跳舞,小夥子追求姑娘。”
“聽起來挺有趣的,我二師兄會去嗎?”
“夏二哥可是一家之主,這下水儀式得由他主持呢。”
到了新船下水那天,我一大早就被慧意拉去了船廠。
我們還未走近,就可以望見船廠碼頭停著一艘漆得油亮的古銅色大船,高大如樓,底尖上闊,首尾高昂。船有四層,還安有火炮。此刻船欄杆上都紮滿了紅綢,祭台上放著豐盛祭品,煙花已經擺好,爆竹也高高懸掛在船頭。
新上任的家主頭一次主持新船下水,十裏八鄉的鄉親們都趕過來參加這個盛會,這場景熱鬧得簡直比得上過元宵燈節。
慧意激動地拉著我從人群中鑽上前去,站在了最裏頭。
到了吉時,禮號聲響過,就見夏庭秋在眾人的簇擁之下,步履從容地走上祭台。
他今日白袍玉帶,身材修長挺拔,麵容俊雅,帶著溫和如水般的笑意,整個人仿若一塊溫潤剔透的碧玉。
爆竹轟鳴聲中,夏庭秋撩起衣擺,執香跪在案前,叩拜海神。然後歃血盟誓,犒賞下屬,分發賞錢。
眾人簇擁下的夏庭秋從容優雅,笑得自信又不失謙和。這麽多年來,我見過他疲懶無賴,見過他玩世不恭,見過他深沉陰冷,也見過他古靈精怪,卻是第一次見他這般,仿佛一個天生的領導者,自在地遊走在宗族親戚和治下百姓之間。他受著尊敬和愛戴,也享受這裏的一切。
這片大地不愧是他的故土,也是他即將大展拳腳的地方。過去的四年,他為了照顧我,浪費了大好時光在山裏陪伴我。現在,他的人生才終於要啟航出征了。
夏庭秋發完了賞錢,轉身朝著我們走了過來。
女孩子們一下全激動了,你拉我扯,紅著臉吃吃地笑著。
夏庭秋這般好模樣,當年就迷得山下的姑娘小媳婦們七葷八素的,成天倚門而望,等著他下山來。現在在島上,他和其他男人比起來,俊秀中又多了一分斯文儒雅,更讓這些見多了壯漢的女孩子們芳心大動了。
姑娘們一邊擠眉弄眼,一邊紛紛掏出了自己的貼身匕首。我見慧意都掏出了匕首,不由問:“這是要做什麽?”
慧意兩眼直直地盯著夏庭秋,對我的話置若罔聞。
良玉幹巴巴地同我說:“儀式上有個環節,船長要拿個姑娘的匕首去放旗。”
“什麽放旗。”我問。
良玉還未回答,就聽夏庭秋的聲音傳來:“雨兒,把你的匕首給我。”
那一瞬間,我清晰地感覺到無數道刺人的目光投到了我的身上,紮得我渾身寒毛倒立起來。那罪魁禍首卻笑得得意非常,絲毫不在意我已經成了眾目睽睽的目標。
慧意飛快地掃了我一眼,一朵笑容在她臉上綻開來。
“六姐姐,快把匕首拿出來給庭秋哥吧。”
我遲疑著摸出懷裏的匕首,遞給夏庭秋,“你要做什麽?”
“你看著就知道了。”
夏庭秋把匕首揣進懷裏,轉身離去。他撩起衣擺塞進腰帶裏,縱身一躍,攀住了船上的繩梯,一眨眼就爬到了船上。
底下的人群開始叫好。
夏庭秋遠遠衝著我點了點頭,然後順著最高的桅杆往上爬去。
“他這是……”
“放旗呀。”慧意說,“庭秋哥果真還是最看重妹妹的,所以才拿了六姐您的匕首去放旗呢。”
良玉又在身後冷哼了一聲。慧意惱怒地回頭瞪她一眼,兩個女孩都背過了頭去。
說話間,夏庭秋已經爬到了桅杆頂端。那桅杆極高,太陽又大,我眯著眼隻看到桅杆上有個大包裹,夏庭秋的影子晃了晃。也不知道要做什麽。
匕首折射了一下刺眼的陽光,然後唰地一聲,一麵紅銅色的旗幟從桅杆頂部隨風展開,旗幟上金黃嬌豔的芭蕉花在陽光下綻放,長幡宛如兩條長魚,搖頭擺尾地遊蕩在天地之間。
人群爆發出轟然地歡呼喝彩之聲,禮炮點響,爆竹大鳴,金紅碎紙屑漫天飛揚。
樂隊吹奏起了熟悉的民間舞曲,鄉親們歡笑著,鼓掌著,喜悅溢滿了每一個角落。
一盤盤水果和熱菜被端了上來,一杯杯酒被滿上,小夥子牽著姑娘的手,隨著歡快的音樂翩翩起舞。
我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間,全身心地感受著這快樂無比的氣氛。
這是我平生遇到過的最熱鬧的慶典。這裏的景色天高海藍、遼闊壯觀。隻有這樣的大海才能養育出這些樸實善良、勤勞好客的人民。
這裏遠離拘束和紛爭,這裏沒有殺戮和背叛。我可以每一天都迎著朝陽醒來,赤著腳在沙灘上奔跑,我可以肆意歡笑大喊,寄情於山水之間。這裏就是一塊純淨的海上桃源。
天色見晚,篝火升了起來,慶典也進入了最為熱鬧的階段。
不知疲倦的年輕人們手拉著手圍著篝火跳起了舞,架在火上的烤羊漸漸散發出誘人的氣息,和夜花的芳香混在了一起,如醇酒一般讓人熏熏欲醉。
我吃著烤魚,滿嘴流油。夏庭秋突破重圍,跌跌撞撞地撲過來。
我急忙扶住他。
他脖子上起碼套了四、五個姑娘送的花環,一身酒氣,臉色潮紅,可是精神卻好得出奇。
我知道他今天也相當地開心。
四周一片嘈雜,我不得不扯著上門衝他大喊道:“二師兄,我喜歡這裏!”
夏庭秋聽了,眼神霎時溫柔如水。
他笑著回喊:“那你就留在這裏好了!永遠留在這裏!”
我笑而不答。
“來,跳舞去。”夏庭秋摘下了脖子上的花環,拉著我又鑽進了人群裏。
別人看到他來了,吹著口哨給我們倆讓出一塊地方。
我拘束地站著,左瞧右看,“可我不會跳舞。”
“我教你就是。”夏庭秋拉著我,隨著音樂轉起了圈子。
我全無章法,被他繞了幾圈,徹底暈頭轉向,隻能由著他胡來。
圍觀的人哈哈大笑,我們倆也哈哈大笑。怕是先前喝的椰子酒上了頭,我情緒也激動起來,渾然忘卻了所有的不愉快,把全身重量都交到了夏庭秋的手上,跟著他一圈一圈地轉了起來。
我的頭暈到不行,卻怎麽都停不下腳步。
今夜星光燦爛,北鬥七星清晰可見,月亮的影子隻淺淺地掛在天邊。這些星星們似乎隨著我一起旋轉著,漸漸連成一片密密的白點。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歡呼聲漸漸遠去。我的世界雖然還一直沒有停止旋轉,不過能感覺到自己已經離開了人群了。
夏庭秋背著我,沿著沙灘慢慢走,把喧鬧和光亮全都拋在了身後。
我伏在他的背上,聞著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好聞的氣息,覺得無比地安逸舒適。
我們倆就像回到了小時候。他帶我進山裏玩,玩累了我耍賴不肯走路,他總是捏紅我的臉,然後把我背回來。
我時常在他的背上唱山歌。那歌是怎麽唱的?
“杜鵑花開紅豔豔,哥哥妹妹采茶來——”
“最是一年春色好,歸去夕陽山外山……”夏庭秋接著我後麵輕哼著。
“你還記得呀?”
“你最愛唱這首,我聽得耳朵都起繭了。”
我伏在他背上咯咯笑。
海水衝刷著鵝卵石,發出嘩嘩聲。幾隻停歇在岩石背後的鳥兒被我們的來到驚醒了,拍著翅膀飛遠。
夏庭秋將我放在一塊大岩石上。
“這是哪裏?”我的頭還很暈,腳也發軟。
“靠近老鷹岩的一處。這裏地勢比較高,漲潮淹不到,而且很僻靜。我小時候受了大娘打罵後,就常跑這裏來呆著。”
我借著星光看四周。這裏由好幾塊巨大的岩石圍出來,從外麵路過的人不仔細找是發現不到這裏的。
“你小時候受了委屈就跑這裏來?來做什麽?哭嗎?”
“怎麽可能?”夏庭秋好笑。
他伸手在岩石上摸索著什麽,“記得是在這裏的.……啊,對了!”
他拉過我的手,讓我也去摸。粗糙的岩石上,有被用小刀刻出來的線條,似乎是個小人.……
“你童年的傑作?”
夏庭秋的眼裏充滿了懷念,“小時候力氣小,刻得淺。那時候很羨慕大哥一出手就可以在石頭上刻下深槽。”
他望著海麵,“小時候其實很崇拜大哥。覺得他為人正直,對我很友愛,又聰明能幹。那時候一直成為他那樣的男人作為目標。”
“你不崇拜你爹?”
“我爹呀。”夏庭秋無奈地搖頭,“老頭子對我也挺好的,卻太對不起我娘。他在我大娘麵前十分懦弱,見我和我娘被欺負,當麵一個屁都不放,隻知道私下來彌補。我至今仍瞧不起他這點。”
“那你將來可不要才成為你爹這樣的男人,別讓自己的兒子瞧不起你。”
夏庭秋轉過頭來望著我。這樣昏暗的夜晚,他的眼睛卻格外明亮,能與日月同輝一般。
麵對著這樣熟悉又陌生的目光,我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了起來。身體仿佛被咒語定住,一動不能動,張嘴想說什麽,卻是一個字都發不出來。
夏庭秋凝視著我,目光從我的眼睛直達我的心底。他傾過身來,一點一點靠近我。
我深吸一口氣,激烈的心跳幾乎都可以蓋過海潮聲。
“雨兒。”
“嗯?”我忐忑地應了一聲。
“你聽我說.……”
“哦……”
夏庭秋的臉已經近到跟前。近到這麽暗的光線下,我都可以數清他的睫毛。
視線黑了下去,又亮了起來。
帶著酒香的溫暖輕觸我的鼻尖。
我閉上眼。
那觸感如蝴蝶的翅膀輕掃而過,可是那灼熱的鼻息卻沒有離開,而是拂在了我的嘴唇上。
我緊張地拽著裙子。
然後,那人轟然倒在了我的懷裏。
我猛地睜開眼,嚇得不輕。
“二師兄?喂?二師兄?夏庭秋?”我急忙搖著膝上的人,以為他傷口沒好,又喝多了酒,發了什麽病了。
不過很快我就聽到了清晰的鼾聲,綿長有力,跟海潮聲此起彼伏,交相呼應。
我額上冒起了青筋。
他到底喝了多少酒呀?
我沒好氣地戳著他的臉,“喂,你要我聽你說什麽呀?”
夏庭秋睡得就像頭死豬,當然半點反應都沒有了。